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移床易箦多时矣。【甲戌侧批:余亦欲哭。】宝玉一见,便不由失声。李贵忙劝道:“不成不成,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扛的骨头不受用,【庚辰侧批:李贵亦能道此等语。】以是临时挪下来疏松些。哥儿如此,岂不反添了他的病。”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于枕上。宝玉忙叫道:“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两三声,秦钟不睬。宝玉又道:“宝玉来了。”那秦钟早已灵魂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很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甲戌侧批:看至此一句令人绝望,再看至前面数语,方知作者用心借世俗愚谈愚论设譬,喝醒天下诱人,翻成千古未见之奇文奇笔。】【庚辰眉批:《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用心游戏之笔,聊以破色讽刺,非如别书当真说大话也。】那秦钟灵魂那边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甲戌侧批:扯淡之极,令人发一大笑。余请诸公莫笑,且请再思。】又挂念着父亲另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甲戌双行夹批:更属好笑,更可痛哭。】又挂念着智能尚无下落,【甲戌双行夹批:忽从死民气中补出活人启事,更奇更奇。】是以各式哀告鬼判。无法这些鬼判都不肯秉公,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人,岂不知鄙谚说的:‘阎王叫你半夜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庚辰眉批:可想鬼不读书,信矣哉!】我们阳间高低都是铁面忘我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庚辰侧批:写杀了。】有很多的关碍处。”正闹着,那秦钟灵魂忽闻声“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恳求道:“各位神差,略发慈悲,让我归去,和这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的。”众鬼道:“又是甚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各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奶名宝玉。”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归去逛逛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现在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甲戌双行夹批:如闻其声,试问谁曾见都判来,观此则又见一都判跳出来。调侃世情固深,然游戏笔墨一至于此,真可赛过古今小说。这才算是小说。】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白叟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本来见不得‘宝玉’二字。【甲戌侧批:调侃“宝玉”二字,极妙!脂砚。】【甲戌眉批:世人见“宝玉”而不动心者为谁?】依我们鄙意,他是阳,我们是阴,怕他们也无益于我们。”【甲戌侧批:神鬼也讲无益无益。】【列:此章不过笑趋势之人。】都判道:“放屁!鄙谚说的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前人鬼之道倒是普通,阴阳并无二理。【庚辰双行夹批:更妙!愈不通愈妙,愈错会心愈奇。脂砚。】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还是把他放回没有错了的。”【庚辰侧批:名曰拆台。】众鬼传闻,只得将秦魂放回,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如何不肯早来?【庚辰侧批:千言万语只此一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联袂垂泪道:“有甚么话留下两句。”【庚辰双行夹批:只此句便足矣。】秦钟道:“并无别话。之前你我见地自为高过世人,我本日才知自误了。【庚辰双行夹批:谁不悔迟!】今后还该发愤功名,以光荣显达为是。”【庚辰侧批:现在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庚辰眉批:观者至此,必料秦钟另有非常奇语,然却只以此二语为嘱。试思若不如此为嘱,不但不近情面,亦且太露穿凿。读此则知满是悔迟之恨。】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眠了。【庚辰双行夹批:如果细述一番,则不成《石头记》之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