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过甚,将视野投向远处绣床,它被帷帐包住,如同一枚庞大温馨的蚕茧。女英移开眼,却瞥见方才脱下的那双金缕鞋,正一前一后倒置落于凳边。女英蹙一蹙眉,伸足尖挑起,重新摆正。她夙来讲究划一,任何藐小的错位,都是毫不能容忍的。
女英猝然转头,那架元宗天子御赐的金屑檀槽琵琶鲜明在目。都说千日琵琶百日筝,这清楚不对,琵琶必然比筝好么?若论弹琵琶,她自是及不上娥皇,但她会弹筝,《霓裳羽衣曲》缺不了琵琶,莫非就缺得了筝?
“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那是重光为娥皇而写,一时之间,传遍千家万户,即便女英远在深闺,也早有耳闻。她再瞧瞧娥皇,娥皇有力地枕在绣床上,双唇暗澹如纸,那里另有半分昔日的樱桃模样。女英下认识抿了抿嘴,只觉唇上胭脂香软湿腻,这类北国最好的胭脂名唤“沉檀”,初涂已极其明丽,过一会更加鲜艳欲滴。樱桃小口,多数便是如此罢。
这是一桩旧事,早已结满蛛网,并且蒙上灰尘,却始终难以被健忘。阿谁平常的江南秋夜,月雾覆盖着瑶光殿,距今已有一千多年了。
帷幔后是厚重锦被,层层簇拥着,像一朵奇妙的蔷薇。花蕊深处暴露娥皇的脸,尖瘦惨白,一对目眶幽黑而通俗。她衰弱至极,只咳了一会,便裂着嘴一动不动。宫女递上羹汤,女英接过来,舀一勺,悄悄地吹。
重光果然走过来了。娥皇已怠倦地躺回锦被中,蚕茧重新封闭。女英闻声脚步声,缓慢地别开脸去,紧盯着铜镜。她从镜里看到重光身影,纤长漂亮,目色深澈有如一顷碧湖,但是湖光拂过后脑勺,女英的身躯却蓦地绷直,又变得滚热。就在顷刻之间,那一顷碧水无影无踪,重光的双眼化成了火海。
女英翻开琉璃盒,胭脂浮有指印,显已被人用过,便放回屉中,换了一盒,此次倒是极新的。她蘸取些许,对镜细抹,又浅浅抿唇,镜中人影高髻纤裳,端倪间尽是压不住的芳华气味。女英偷偷地笑了。
女英点头。娥皇病重,本应由母亲进宫侍疾,但是周家位高权重,父母非常繁忙,只能暂派她来。娥皇哭一会说一会,言语之间,又将旧事回想了一遍。她入宫已有十年,重光待她极好,宗子仲寓聪明聪明,次子……便是敬爱又不幸的仲宣。女英挽住娥皇,不住安抚,她才十五岁,从未亲历过骨肉别离,侄儿的事当然难受,却毕竟比不上母子情切。她瞧着娥皇的模样,在心底悄悄假想,倘若母亲有朝一日拜别,又会是何种表情?如此一想,不觉也有几分凄楚。
女英伸开嘴,却没法吐出半个字,她仓惶回身,重光走上一步,二人相对而立。重光微微一笑,儒雅中自有一派皇家气度。女英好不轻易开口唤道:“姊――”重光已摆了摆手,又望一眼远处蚕茧。女英噤了声,只用一双秋波脉脉地瞟着他,重光向她切近了些,他的眼睛燃烧着,行动却还是平静而安闲。一阵阵暖和芬香的气味,轻柔扑在女英前额,她将近站立不住了。
娥皇还在凄凄诉说对仲宣的思念,重光柔声应和。也真亏了他,一遍又一各处听,却涓滴瞧不出厌倦。沉重的落寞结成一团团乌云,堆在女英胸腔中――撤除方才见面的问候,他本日还未同她伶仃讲过话。等下他如果过来,定然……定然是要给些色彩瞧瞧的。
娥皇饮食后稍有好转,因而撑起家,姊妹俩倚作一处发言。娥皇眼角含泪,那是为仲宣而流,仲宣数月前暴病身亡,死时不过四岁。娥皇说着说着,又开端饮泣,将头枕在女英肩上,几绺发丝拂过双唇,立即紧紧粘住了胭脂。女英只觉很痒,双手却不得闲,只好悄悄渐渐地摇首,想将发丝抽离。娥皇哭声愈发哀切,好久后才又问:“家里如何?母亲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