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金庸作品集(简体新版) > 第66章 碧血剑(66)
十四
从长远来讲,群众的眼睛确是雪亮的,但是当他们遭到欺蒙之时,自觉而打动的大众,能够和暴君一样的胡涂,一样的残暴。但隔得远了一些,本身的生命财产并不遭到直接的影响时,人们便能够沉着地思虑了,以是除了北都城里一批受了棍骗的百姓,天下都晓得袁崇焕是冤枉的,连朝鲜的君臣百姓也晓得他的冤枉,为他的被害感到不平。[115]
袁崇焕枉死,天下冤之,千百首悼诗,我觉得都不及那位三界神所说“辛苦数十年,乃今得歇息矣!”一语动人之深。想像袁崇焕数十年中边关冒死,抛妻别母,存亡以之,自期“功成身可死”,直到真的给天子杀了,才得歇息,真不由热泪盈眶矣。
袁崇焕的内心天下,只能从他的诗作中约略能够见到。他老婆姓黄,袁的遗诗中有〈寄内〉一首,是写来寄给老婆的:“离多会少为功名,磨难考虑懊悔生。室有菜妻呼负负,家无担石累卿卿。当时自矢风云志,本日方深后代情。作妇更加供子职,死难塞责莫轻生。”他本身在外抗敌作战,奉侍老母的任务只好请老婆负起了。何寿谦《乡先正袁崇焕督师事略》记,袁被磔身后,“妻黄氏投江死,尸流至赤水峡,村夫哀而葬之。《镡津考古录》为立烈妇传。”兄弟老婆放逐三千里,刚好放逐到袁崇焕做过知县的福建省邵武县,袁为官廉洁,邑人记念他的功劳,善待他的遗属,袁钰有一首诗说这件事:“家徒四壁久萧然,骨肉流浪旧治迁。身后尚收廉吏报,邑中共说大夫贤。曾为大将惟知死,本是文官不爱钱。白发高堂年八十,留居破屋割三椽。”袁崇焕曾有〈忆母〉诗一首:“梦绕高堂最可哀,牵衣曾嘱早返来。母年已故乡何有,国法难容子鄙人。负米当时原可乐,读书籍日反为灾。思亲想及鬼域见,泪血纷繁洒不开。”
那姓佘的义仆毕生守墓不去,身后就葬在袁墓之旁。令人惊佩的是,佘君的子孙世世代代都在袁崇焕墓旁看管。直到民国五年,看管袁墓的还是佘君的子孙,他们说是为了遵循祖宗的遗训。[116]直到公元二〇〇一年,北京袁崇焕墓的看管者还是佘君的子孙,不过已不是男丁,而是女性。
十五
袁崇焕中进士的主考官韩爌,是东林党的驰名流物,袁崇焕在天启年间被魏忠贤逼迫而落职,韩爌很悲伤,因此堕泪。袁崇焕大为打动,赋诗一首,〈闻韩夫子因焕落职泣赋〉:“清算朝端志未灰,门墙累及寸心摧。科名到手同危事,师弟传衣作祸胎。得附青云能不朽,翻令白眼漫想猜。此身迟早知为醢,莫覆中庭哭过哀。”“醢”是斩为肉酱,汉高祖杀大功臣,常常将其醢为肉酱,赐给其他功臣以恐吓。袁崇焕自料本性梗直,迟早会给天子醢了,劝教员韩爌将来不要把我的肉酱倒在中庭而悲伤。不料此诗竟然成谶。他也常常想到“功成身故”的题目,以为只要用心明净,不必学张良那样明哲保身,功成身退,从赤松子游。袁崇焕以为韩信不听蒯通的奉劝,不起兵造反是对的,虽给吕雉(高祖后吕后)用计杀了,但一死成名,是精确的了局。遗诗〈韩淮阴侯庙〉:“一饭君知报,高风振俗耳。如何解报恩,祸为受恩始。丈夫亦何为?功成身可死。陵谷有变易,遑向赤松子。所贵明净心,后背早熟揣。若听蒯通言,身名已为累。一死成君名,不必怨吕雉。”
因为北都城的百姓认定,客岁清兵围城是他用心引来的。很难说如许的谎言从何而来,是悔恨袁崇焕的大臣与寺人们漫衍出去的?还是普通大众天生的喜好听信谎言?又或许,遭到了严峻惊骇和丧失的北京百姓需求一个宣泄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