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羡嚼着果子,神情极其不解,继而,眼晴一亮,挑出最大的一枚,奉呈予陈眕,恭声道:“此李不苦,味呈甜美,父执且食。”
“阿娘,阿娘……”
颖川自古多豪杰,有识之士窥破大将军企图,不甘任其把弄于股掌间,是以便趁着豫州渐安,而祖逖将亡,大将军企图兵行建康之际,欲复返颖川一探究竟。如若不然,大将军岂会容士族北归。
“鸟飞反故里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颖川也颖川……”
盘跚人群前行,荀羡纵马窜至小山坡,瞭望远方,那里可见古李,唯余一片苍茫,沉默一叹,拍而至牛车畔,轻声问道:“阿娘,此乃何地?为何孩儿已然忘怀?”
郭氏将果子以丝巾包起来,谨慎翼翼的揣入袖囊中,看着英秀的儿子,轻声道:“我儿,需得服膺,我颖川士族,非他郡可比,即在此:观已观人制于人。”
“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声音越来越悲,令人闻之肝肠寸断,有人挑开车帘,怯怯一眼,只见漫漫草海,百里无火食,沉默而泪坠。
其人乃颖川陈氏家主陈眕,与潘岳、刘琨等人并称为“金谷二十四友”,待路过一株老柳,枝叶眷冠,絮叶迷眼,陈眕神情蓦地一怔,下认识地伸手一揽,捉了满把柳叶于手,细细一嗅,紧皱的长眉缓缓放开。
“然,然也……”
复东十里,荀羡抓了一把草籽,撒入浑浊的腐水潭,斯须间,冒着臭气的潭面澎湃搅动,巨大的游鱼腾空而起,张着獠牙大口,竞相争夺厮杀。更有甚者,向岸边扑来。
复因十载南流,江东各郡已然人满为患,大将军锁江扼守,南渡之衣冠别无二择,仅能携族入荆州,故而,豫章军府世家云集、英才济济。
意欲北返士族以荀氏、陈氏为首,于六月尾乘荀氏巨舟北上,履十余日风尘,终至颖川。
陈眕笑道:“何如?”
荀羡瞅了瞅掌中果,眉头舒展,细细一阵沉吟,思海翻滚,混乱如麻,很久,揽袖于肩,寂然一揖:“侄儿不知,恳请父执教诲。”
荀羡瞅了一眼不远处高大的李树,复看了看荒凉的草海,答道:“回禀父执,乡野无人,故而,挂果于树,逢阳自熟,遇秋复落,其味甜美。”
故而,自永嘉之乱伊始,南逃之民总计两条路,其一,经豫州南下,渡江入南;其二,即入荆州,散落各郡。王敦军府建于豫章,为防胡人南下,十余万精锐布控荆州。诸如刘浓,军帐居上蔡,军势直抵颖川。
苍鹰杳然于空,低低掠过一望无边的草海,待至一处地步,猛地一头扎下,自草丛深处抓起一条长虫,螺旋腾空,直斩苍穹。
闻言,婢女卷帘,内坐一名中年妇人,长得极俊,端倪模糊与荀灌娘类似,颤抖着眼睑,瞥了一眼漫野,叹道:“此乃父城境,为娘故族世世代代绵承于此。往前七里,有涓涓清溪,两岸俱是桃林。若逢花期,飘香十里,为娘……”
荀羡神情大惊,蓦地后退,却恁不地瞅见潭边腐草处闪现一截乌黑骸骨,手骨犹自撑向天空,荀羡惊赫欲死,“唰”的一下,面色惨淡若土,冒死抽马,窜至牛车畔,惊声道:“阿娘,阿娘……”
陈眕朗朗一笑,慢食李果,信马由缰,边走边教诲:“名、利、性、命也,天下之万物,道之垂于术,皆难逃其四字。令则且思之,此果若植于危崖……此果,若雍容于华堂……此果,若置于伯仲……此果,若不俱脯,仅余核……”
说着,举着果子环环一邀,嘴角一歪,嘲笑:“人相忘于道术,鱼相忘于江湖,湖海之阔,君子驰道于术。若以术而论,此果若逢其会,足可杀心、倾国,亦可平天下而牧万民。令则,可知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