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进城门,已能听到城中百姓的喝彩之声,虽已过宵禁,但是满城灯火,无一人入眠。因着路面冰冻,一行人皆不敢奔驰,只握着缰绳缓缓前行,待到董良门前时,已是丑时一刻。房门紧闭,苏子澈立在门前,很久没有一丝行动,仿若一尊石像。
只是返来后便受了一场风寒,军医到底比不得太医,他又是娇贵惯了的身子,好久不见好,最后还是天子遣了太医畴昔,日日悉心调度着,迟延了将近一个月才好。病过以后,人瘦了一圈,却更加精力了,白日里常与兵士在雪中比试,他工夫极好,陆佑在奏章里赞他武冠全军,无人能出其右,又不骄不躁,深受兵士推戴。只是更爱喝酒了,西州城的酒家无有一人不识得他,常常是酩酊而归,任谁劝也不听,有几次醉得人事不知,都是被人背归去的。
清绝的月色映着染血的戎装,素白的雪地已经被数不清的将士和马蹄踩踏成硬邦邦的冰地,血污泥污混做一团。苏子澈吃紧跳上马,仓猝之下几乎滑到在地,却也顾不得了,一瞥见陆离便疾声问道:“董良在哪?伤得要紧么?”陆离见他一身血污,也是唬了一跳,体贴道:“殿下受伤了?”苏子澈一愣,胡乱摆手道:“不是我的血,董良呢?”陆离见他无恙,稍稍放下心来,欣喜道:“已经送回城里了,军医说未伤及关键,殿下且宽解。”
他想起麟儿小时候,仿佛是在一个春季,不知从哪宫的女官那边听了几则花妖狐魅的故事,一时既惊且奇,便让人去网罗了好些乱力怪神的书册来,也不细究真假,一股脑儿看了很多。苏子卿原是不晓得此事,直到有一日早晨,他本来已歇下,宁福海却轻声将他唤醒,说是十七皇子来了,不待他细思小弟为何会这时候过来,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吃紧地朝他跑过来,带着秋夜的一身凉意,不由分辩地扑进他怀里。
一日他们相约游青城峨眉山,李源想从荆州沿三峡逆流而上峨嵋,圆泽想取道长安斜谷路。李源说甚么也不肯,他既已绝意宦途,便不想跟长安有任何牵涉,连路过也不肯。圆泽叹道:“命数向来不由己,便听你的罢。”
他的一番辛苦获得兄长的赞成,当即笑着应道:“比及三哥即位,我要送给三哥真正的河清海晏,万国来朝。”
两邦交兵,本就劳民伤财,光阴一久,定然会民不聊生。久战非明君之举,更何况,他又如何放心得下阿谁信誓旦旦要清除边陲的儿郎。倒传闻西州也有过主动反击,麟儿曾带着八百轻骑,剿除了他们一支两千人的粮草步队。
苏子澈面色稍缓,神采间极其倦怠,低声叮咛道:“盘点完伤亡,再排查一遍山中是否不足孽未清,若无不测,便安排人筑坛,择个良辰谷旦登坛祭天。”陆离并未当即应下,游移道:“那些俘虏,殿下意欲如何措置?”六浮山一战,宁军俘获北黎右贤王及将军都尉等二十余人,给了北黎致命一击。苏子澈于此并无经历,也并不筹算把持功绩,道:“交给陆将军吧,若不是他带援兵从背后攻入,我哪儿还能好好地站在这跟你说话。”
那一箭看似凶恶,所幸未伤及关键,只要好生保养一段光阴便可病愈。苏子澈晓得他无大碍,也放下心来,沐浴换衣后自去房中歇着,哪知这一歇便歇到了次日。酉时陆离排闼而入,他还处于深睡当中,半张脸都埋在锦被里,只暴露额头到鼻尖一条标致的弧线。
麟儿仰着头看他,问道:“真的么?”苏子卿笑道:“哥哥何时骗过你?”麟儿偏头想了一会儿,道:“仿佛没有骗过我。”苏子卿道:“那哥哥给你讲个故事罢,也算是一个循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