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抬手一挥,冯纪等人便无声地退了出去,牢房里转眼只剩他们二人,他站在谢玄背后,望着那不肯转头的儿郎,竟好似模糊约约看到了小弟执意去奉先时的孤傲背影。这人间的豪情不会毫无根由,谢玄能让苏子澈引觉得知己,几次三番脱手互助,天然是有他不成替代之处,可天子却始终以为谢玄不值得。天子一向感觉谢玄有些过于周正了,像是魏晋世家千百年来统统礼法风骨浇铸而成的芝兰玉树,表面三分真才色,内里七分假情思。可当谢玄毫不踌躇地与苏子澈共赴北黎极险之地,在苏逸企图谋反之时乘机传讯,说出苏逸鲜为人知的几处宅子,让陆离带兵救出苏子澈,几乎引来苏逸的猖獗抨击时,他方知谢玄原也是有喜恶、有血性、愿为知己而死之人――本身对他,当真是曲解了。
而这一人,却在毫无发觉中助了谋逆之人的一臂之力,如果当初谢玄查案之时查出苏逸的狼子野心,又何至于本日?
他晓得天子不想他死,不止因为他的才调,更多是不想苏子澈悲伤,更不肯是以与苏子澈生出芥蒂。望着天子拜别的背影,长长一声感喟,轻声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天子常常想起他高傲的小弟这些光阴所蒙受的委曲,内心便出现丝丝缕缕的疼痛,他不敢设想如果陆离未曾发明小弟地点之处将他救出,那么被他捧在掌中悉心庇护的麟儿又将蒙受多少磨难。天子轻叹口气,起家朝殿外走去,天上一轮洁白的圆月,皎皎白月光倾泻了一地,令他想起小弟交战北疆的日子,面前的月色与当时并无别离,此时的小弟竟也如当时普通,勾起了贰心底难以言说的思念。
在关上殿门的那一瞬,苏子澈无声地展开眼,清冷的双目中无涓滴睡意,他悄悄摩挲动手心的玉佩,一滴泪水从眼角滑下,转眼没入了乌黑如墨的鬓发当中。
“带路吧。”
可天子不悔。谢玄对苏子澈即使是一片至心,却也袒护不了他不止一次让苏子澈堕入险境的究竟,天子将他点为状元,赐赉他高官厚禄,已是给了他一个君王能给臣子的最大看重。须知大宁千年而下,以不敷而立之龄拜卿相者,唯有谢玄一人。
那玉佩如一汪碧泉,苍翠欲滴,悄悄地躺在谢玄手中,天子心中有些踌躇,迟了半晌方接过那枚玉佩,低叹道:“如你所愿。”
谢玄沉痛地闭上眼,再展开,眼底的几分笑意全然不见,竟是淡然之色:“也罢,臣虽无谋逆之心,却也曾不料间助纣为虐,死不足辜。谢家有包庇之罪,陛下要罚,臣并无牢骚。”他这份处惊稳定的泰然,倒让天子刮目相看了,牢房中别无别人,外间守着的都是天子的亲信,他淡淡道:“死不足辜,未免言过实在。”天子决计顿了一下,“谢玄会死,你却能够活下来。”
“快!顿时回宫!”天子连声催促,牛车却很难疾行,天子干脆跳下牛车,命羽林将马牵过来,宁福海赶紧劝道:“陛下,使不得!殿下已经醒了,您就是晚些畴昔也无妨事!”天子思弟心切,听不进任何劝说,认镫上马后,一扬缰绳,马儿已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出,十数名羽林忙打马跟上,前后摆布地护了上去。
天子乘上肩舆,一行人明显是事前得过唆使,不消叮咛便朝着一个方向行去,銮仪行至朱雀门前,天子下肩舆换了一辆牛车,车夫似是恭候已久,待天子坐稳,手中鞭子一扬,便赶着青牛稳稳地解缆,一起无阻,直至天牢前才停了下来。
这一番话说完,谢玄眼中已是有了湿意,轻声道:“臣原不该多言,可臣死之将至,也只好请陛下恕臣无礼,麟郎对陛下……”他蓦地一顿,考虑好久方缓缓持续下去,“……用情极深,性子又极烈,孟南乔不死,麟郎毫不会勉强责备。臣大胆,请陛下赐死孟南乔,以免将来与麟郎参商不相见,离歌入管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