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园一片乌黑,最后一班巡夜要过一刻钟才来关园门。小钱鄙人看我攀着竹梯爬上了游廊之顶,他本身也轻手重脚地爬上来,将梯子收了上来。我们两人靠着南墙蜷在廊顶上。益园格外湿冷,幸亏没有风。池边小径上,皇后最为钟爱的紫藤架子已被拆掉,几棵秃柳枝桠上的残雪在月下莹莹有光。忽听小钱在悄悄搓手,我忙将手炉往他怀中一塞。小钱不及推让,只得笑着接了。
我笑道:“无妨。请车大人出去吧。”
我拉过她的手,微微一笑:“你多心了,我并没有讽刺你。你说得很有事理。是我一时耽于春愁秋恨,见地竟然短了。”
我重新握起笔,合目长叹,颤声道:“只怕我再无勇气谏言。我实是个脆弱之人。”
未几会儿,天完整黑了下来。我心不在焉地陪高曜写了两篇字,便借口头痛打发他归去了。长街上冷风如刀,空无一人。此时巡夜的内侍正在西一街,模糊闻声他敲响了一更。芳馨悄悄地将我和小钱送到长宁宫后院的西侧门,出门二十步便是益园的东南角门。小钱往北望了望,便回身扛起梯子,一溜烟进了益园。芳馨还是不放心,我固然抱动手炉,她还是又塞了一荷包素炭给我。我兜起褐色大氅的风帽,快步穿过角门,借着月光,只见小钱已在南墙下架起了梯子。
我不欲辩论,只淡然一笑:“趁陆贵妃还没有分娩,快去官吧。”
我忙止住他:“别急。且看定了再说。”
满腹苦衷,连书也看不下去,只是站在院中发楞。御书房的那对玄色金丝龙靴老是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婢女阵阵也未能遣散那抹迫人的龙涎香。午后下起雪来,红芯为我披上簇梅织锦大氅:“太冷了,女人可要进屋去?”
我悄悄一嗅婢女,似是嗅到了故居的梨香:“可惜梨花只在春季开,我和姐姐自过了年,便眼巴巴地看着梨树,只盼望它早些着花。现在在宫里,一年四时自有花房送来新奇花朵,但是我盼着着花的表情,却不见了。”
芳馨道:“若陛下并未将女人的话放在心上,那便最好。”
我二人悄悄走到皇后寝殿的北窗下。窗没有关严,室内的融融暖意自窗隙中劈面而来,安眠香的安好香氛缓缓逸出。我心头一松,看来皇后虽被囚禁,但并没有在吃穿用度上遭到苛待,寝殿顶用的还是上好的银炭。惠仙将一个汤婆子埋入龙凤呈祥的锦被后,便走了出去。全部寝殿空无一人。我渐渐翻开北窗,率先翻了出来。
我浅笑道:“车大人,我是真的不知,也无从猜测。但若车大人肯听我的,玉机倒有一言奉告。”
回到灵修殿,我脱去外袍。一身炎热顿时化作盗汗从身材的每一个毛孔中沁出,腻腻的,濡湿了薄薄的中衣。我双腿一软,坐倒在书案前。芳馨忙跟了出去,问道:“女人自出了御书房,面色便很不好。圣上究竟问了甚么?”
皇后的语气中含一丝怅惘:“是么?那为何他老是不喜好我?”
红芯红了脸道:“奴婢的这点私心让女人见笑了。奴婢这一辈子,永久都只是奴婢罢了。”
我自嘲道:“我?仁慈?”
只见车舜英一身柑色水云纹织锦长衣,外罩一件油光水滑的黑貂皮氅衣。她一进屋子,便放下兜帽,但见她本来藐小的五官愁苦不安得结成一团,似是面饼上没有撒匀的芝麻。她从将来太长宁宫,现在情势大变,她的来意我也能猜到几分。
我将腊梅抛回瓶中,起家笑道:“车大人此言不确,皇后最为信赖的女官莫非不是车大人么?若论忠心殷勤,我远不如车大人。我没有撺掇皇后治妃嫔的罪,也没有苛待过公主,更没有告发害死过人家的母亲。我内心有甚么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