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倾城之恋:张爱玲小说集 > 第10章 金锁记(4)
第二天她大着胆量奉告她母亲:“娘,我不驰念下去了。”
她打了一根辫子,眉眼的紧俏有似当年的七巧,但是她的小小的嘴过于瘪出来,仿佛显老一点。她再年青些也不过是一棵较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
半夜里她趴下床来,伸手到窗外去尝尝,乌黑的,是下了雨么?没有雨点。她从枕头过摸出一只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来。犹疑地,“Long,Long,Ago”的藐小的调子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不能让人闻声了。为了极力按捺着,那呜呜的口琴忽断忽续,如同婴儿的抽泣。她接不上气来,歇了半晌,窗格子里,玉轮从云里出来了。
七巧哼了一声,将金挖耳指住了那太太,倒剔起一只眉毛,歪着嘴微微一笑道:“本性厚,并不是甚么好话。当着女人们,我也不便多说――但愿我们白哥儿这条命别送在她手里!”
话虽如此说,长安的婚事毕竟受了点影响。来做媒的本就不非常主动,现在竟绝迹了。
兰仙道:“瞧你这胡涂!人是你约的,媒是你做的,你如何卸得了这干系?我抱怨过你多少回了――你早该晓得了,安姐儿就跟她娘一样的小家子气,不下台盘。待会儿出乖露丑的,提及来是你姐姐,你丢人也是该死,谁叫你把这些是是非非,揽上身来,敢是闲疯了?”
在麻将桌上一五一十将她儿子亲口招认的她媳妇的奥妙宣布了出来,略加衬着,更加有声有色。世人极力地打岔,但是说不上两句闲话,七巧笑嘻嘻地转了个弯,又回到她媳妇身上来了。逼得芝寿的母亲脸皮紫涨,也无颜再见女儿,放下牌,乘了包车归去了。
她始终沉默着,吃完了一顿饭。等着上甜菜的时候,长馨把她拉到窗子跟前去旁观街景,又借端走开了,那童世舫便踱到窗前,问道:“姜蜜斯这儿来过么?”长安细声道:“没有。”
长馨道:“我去打电话叫车。”长安道:“还早呢!”长馨看了看表道:“约的是八点,已经八点过五分了。”长安道:“晚个半个钟头,想必也不碍事。”长馨猜她是用心要搭点架子,心中又好气又好笑,翻开银丝手提包来检点了一下,借口说忘了带粉镜子,独自走到她母亲屋里来,如此这般奉告了一遍,又道:“今儿又不是姓童的宴客,她这架子是冲着谁搭的?我也懒得去劝她,由她挨到明儿早上去,也不干我事。”
世舫道:“可不是!本国菜比较平淡些,中国菜要油腻很多。刚返来,连着几天亲戚朋友们拂尘,很轻易的就吃坏了肚子。”
长安道:“功课跟不上,吃的也太苦了,我过不惯。”七巧脱下一只鞋来,顺手将鞋底抽了她一下,恨道:“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养下你来又不是个十不全,就不肯替我争口气!”长安反剪着一双手,垂着眼睛,只是不言语。
芝寿蓦地坐起家来,哗啦揭开了帐子,这是个猖獗的天下。
他是个肥大白净的年青人,背有点驼,戴着金丝眼镜,有着工细的五官,经常茫然地浅笑着,张着嘴,嘴里闪闪发着光的不晓得是太多的唾沫水还是他的金牙。他敞着衣领,暴露内里的珠羔里子和白小褂。七巧把一只脚搁在他肩膀上,不住的悄悄踢着他的脖子,低声道:“我把你这不孝的主子!打几时起变得这么不孝了?”
起坐间的帘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玉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玉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久已过了半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