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倾城之恋:张爱玲小说集 > 第10章 金锁记(4)
也有人劝止,七巧道:“怕甚么!莫说我们姜家还吃得起,就是我明天卖了两顷地给他们姐儿俩抽烟,又有谁敢放半个屁?女人赶明儿聘了人家,少不得有她这一份嫁奁。她吃本身的,喝本身的,姑爷就是舍不得,也只好干望着她罢了!”
长安在旁笑道:“娶了媳妇忘了娘吗!”
七巧伸过脚去踢了他一下道:“白哥儿你来替我装两筒。”长白道:“现放着烧烟的,偏要教唆我!我手上有蜜是如何着?”说着,伸了个懒腰,慢腾腾移身坐到烟灯前的小凳上,卷起了袖子。
她打了一根辫子,眉眼的紧俏有似当年的七巧,但是她的小小的嘴过于瘪出来,仿佛显老一点。她再年青些也不过是一棵较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
世舫道:“可不是!本国菜比较平淡些,中国菜要油腻很多。刚返来,连着几天亲戚朋友们拂尘,很轻易的就吃坏了肚子。”
长安几次地看她的手指,仿佛一心一意要数数一共有几个指纹是螺形的,几个是畚箕……
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谩骂,卸下烟斗来狠命磕内里的灰,敲得托托一片响。长白说溜了嘴,止不住要说下去,足足说了一夜。
他是个肥大白净的年青人,背有点驼,戴着金丝眼镜,有着工细的五官,经常茫然地浅笑着,张着嘴,嘴里闪闪发着光的不晓得是太多的唾沫水还是他的金牙。他敞着衣领,暴露内里的珠羔里子和白小褂。七巧把一只脚搁在他肩膀上,不住的悄悄踢着他的脖子,低声道:“我把你这不孝的主子!打几时起变得这么不孝了?”
中间一个太太便道:“说是嘴唇厚的人本性厚哇!”
兰仙道:“瞧你这胡涂!人是你约的,媒是你做的,你如何卸得了这干系?我抱怨过你多少回了――你早该晓得了,安姐儿就跟她娘一样的小家子气,不下台盘。待会儿出乖露丑的,提及来是你姐姐,你丢人也是该死,谁叫你把这些是是非非,揽上身来,敢是闲疯了?”
长安道:“吃不惯?”
姜季泽的女儿长馨过二十岁生日,长安去给她堂房妹子拜寿。那姜季泽固然穷了,幸喜他交游广漠,手里还算兜得转。
那长白的婚事却不容担搁。长白在内里打赌,捧女伶人,七巧还没甚话说,厥后垂垂跟着他三叔姜季泽逛起窑子来,七巧方才着了慌,手忙脚乱替他订婚,娶了一个袁家的蜜斯,奶名芝寿。行的是半新式的婚礼,红色盖头是蠲免了,新娘戴着蓝眼镜,粉红喜纱,穿戴粉红彩绣裙袄。进了洞房,撤除了眼镜,低着头坐在湖色帐幔里。
屋里看得清楚那玫瑰紫绣花椅披桌布,大红平金五凤齐飞的围屏,水红软缎春联,绣着盘花篆字。打扮台上红绿丝收集着银粉缸,银漱盂,银花瓶,内里满满盛着喜果。帐檐上季下五彩攒金绕绒花球,花盆,快意粽子,上面滴溜溜坠着指头大的琉璃珠和尺来长的桃红穗子。偌大一间房里充塞着箱笼,被褥,铺陈,不见得她就找不出一条汗巾子来吊颈。
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明天早晨的玉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乌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各处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蓝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