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倾城之恋:张爱玲小说集 > 第15章 金锁记(9)
雅赫雅被她三言两语堵住了,当场竟发不出话来。过后一想,她的话虽不见得可靠,梅腊妮也不是个好人。再见到梅腊妮的时候,便道:“你们下次有甚么集会,不消号召我家里阿谁了。她胡涂不懂事,外头好人又多。”梅腊妮听出话中有活,情知是霓喜弄的鬼,气了个挣,今后断了来往,衔恨于心,不在话下。
霓喜在楼上旁观,一个身子像撂在大海里似的,乱了主张。侧耳听内里,却没有嚷闹的声音,正自纳罕,再听时,仿佛雅赫雅和谁在那边谈笑,更加大疑,撑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来,恐怕那汪着的蜜糖脏了鞋。掩到门帘背后张了一张,却本来是于孀妇,和雅赫雅有些首尾的,来到店中剪衣料,雅赫雅气也消了,斜倚在柜台上,将一匹青莲色印度绸翻开了一半,披在身上,比给她看。
霓喜就着阳台上的暗沟,哈腰为孩子把尿,一昂首瞥见雕栏上也搁着两盆枯了的小红花,花背后衬着广宽的海。中午的阳光晒着,海的色彩是浑沌的鸭蛋青。一样的一个海,从米耳先生家望出去,就大大的分歧。楼下的锣鼓“亲狂亲狂”敲个不了,把街上的人声都压下去了。
“不消了,嫂子别费事!”两下里你争我夺,茶碗一歪,倒翻在桌上,霓喜仓猝取出抹布来揩拭桌布的渍子,道:“这茶渍倒无妨事,咖喱滴在白桌布上,最是难洗。”发利斯盘子的四周淋淋漓漓溅了些咖喱汁,霓喜擦着,擦着,直擦到他身边来,发利斯局促不安。雅赫雅笑道:“大不了把桌布换了下来煮一煮,这会子你吃你的饭罢了,忙甚么?别尽自欺负我这兄弟。”霓喜笑道:“谁说他一句半句来着?也不怪他――没用惯桌布。”说得发利斯更加紫涨了面皮。
霓喜挫了挫牙,想道:“他便如此明目张胆,我和那崔玉铭分歧多说了两句话,便闹得一天星斗。昨儿那一出,想必就是为了崔玉铭――有人到他跟前捣了鬼。明天看景象也跑不了一顿打。为了芝麻大一点,接连热诚了我两回!”思惟起来,满腔冤愤,一时捞不到得用器具,豁朗朗一扯,将门头吊颈挂的“开张志喜”描花镜子绰在手中,翻开帘子,往外用力一摔,镜子从他们头上飞过,万道霞光,落在街沿上,哗啦碎了,亮晶晶像泼了一地的水。
这一日,也是合该有事。雅赫雅邀了一个新从印度上香港来的远房表亲来家吃便饭。那人名唤发利斯・佛拉,年纪不上二十一二,个子不高,却生得肥胖踏实,紫黑面皮,瞪着一双吵嘴清楚的微微凸出的大眼睛,一头乱蓬蓬乌油油的卷发,身穿印度条纹布衬衫,西装裤子上面却赤着一双脚。霓喜如何肯放过他,在席上各式讽刺。这发利斯纳着头尽管把那羊脂烙饼蘸了咖喱汁来吃。雅赫雅嫌咖喱汁太辣,命霓喜倒杯凉水来。霓喜给了他一杯凉水,却倒一杯滚烫的茶奉与发利斯,发利斯喝了一口,舌头上更加辣得像火烧似的,不觉攒眉吸气。雅赫雅笑道:“你只是作弄他!还不另斟上来!”
“个把蜜蜂算得了甚么?多捉两个放在缸里还不轻易?捞出来给老主顾一看,就信了。”玉铭笑道:“奶奶真会怄人!”当下赶紧叫学徒打一脸盆水来,服侍霓喜揩净衣裳。霓喜干脆在他们柜台内里一张金漆八仙桌中间坐下,渐渐地绞手巾,擦了衣裳又擦手,一面和玉铭扳话,问他故乡景象,店中报酬,又把本身的事说个不了。
次日凌晨,雅赫雅在楼上储藏室查点货品,伴计们陪侍在旁,一个待在灶下燃火,一个打扫店面,女佣上街买菜去了。崔玉铭手提两色蜜饯果子,两罐于蜜,寻上门来,只说要寻楼上的三佃农姓周的。学徒说已经搬了多时了,他问搬到那里去了,那学徒却不晓得。他便一起扬声问上楼来。霓喜乱挽乌云无精打采走出房来,见是他,吃了一吓,将手扪住了嘴,一时出不了声。雅赫雅从对房里走出来,别的没瞥见,先瞥见崔玉铭手里拎着的小瓦钵子,口上粘着桃红招牌纸,和霓喜昨日在药店买来的是普通,情知事出有因,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兜脸一拳头,崔玉铭从半楼梯上直滚下去,一跤还没跌成,来不及地爬起来便往外跑。雅赫雅三级并一级追下楼去,踏在罐子光滑的碎片上,嗤嗤一溜溜了几尺远,人到了店堂里,倒是坐在地下,复又挣起家来,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