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一句再浅显不过的话，她却眼泪一下子失了控，澎湃而出，止都止不住。
他立足原地闭目聆听，终听出几次吟唱的是《诗》里的东门之杨篇，歌声骤停，他这才回神。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降落的抽泣声，他不由朝前走去。
思路来到父亲院落前蓦地断了，等他排闼而入，透过绣着松柏的屏风，影影绰绰看到病榻上的父亲，心底顿时酸楚起来。身侧杳娘已上来替他褪了大氅，拿出去掸雪了。
想到这，成去远忽又惦记起父亲来，不由问道：“父亲的病……”剩下的不消出口，兄长也自能体味。
身后有女孩子一向悄悄看他雕镂, 直到他有所发觉，回顾规矩一笑, 手中的弯刀却被她径直拿去。他天然骇怪，但对上她冷僻矜傲的模样, 竟不知如何问话, 半晌才吐出一句：“女人如果喜好, 就送给女人了。”
“儿已辞离职务，就留在家中照顾您，等春日泛暖，您就好了……”成去远低低叙说，仿佛病榻上的人忽如婴儿般脆弱无助，而建康眼下的时势的确比外头的长夜还要重，成去远一时心乱，不由再度握紧了那只手。
“过些光阴，借给父亲冲喜的名头，你和璨儿的婚事该办就办了。”成去非仿佛长兄如父的口气，成去远唯有点头称是，对于璨儿，他没有事理不对劲。虞书倩自是内室之秀，通诗书，明事理，于立室恰是上好人选。两人自幼了解，也曾密切无间在一起嬉闹读书，算是两小无猜。不知哪一年开端，两人似是明白今后之事，无行中不觉客气很多，一举一动颇合礼法，成去远只觉欣然，却也垂垂习觉得常。
微小的点点亮光，垂垂靠近。
现在借着雪光看，倒真有几分贴切，她不言语，脸上满是泪，成去非皱了皱眉，微微侧眸朝木叶阁方向瞧了一眼，表示她：“我送你归去。”
灯果然还亮着，成去非正低首在清算书柬，见他出去，头又重新低了下去：“父亲安息了？”
现在风雪漫漶，小小一盏河灯，仿佛俄然照亮过往，他的妻他的女儿都长眠于萋萋芳草下，再也不能开口说人间的话，坟头表里，六合有别。成去非缓缓阖了眼，耳畔垂垂响起昏黄的歌声，那声音仿佛是从悄寂的水底渐渐升起来的，异化着呜哭泣咽的风，动听中又带凄怆。
“二公子不必在乎，公主就是这脾气。”赵器看出成去远的一丝难堪，成去远已规复安静，看着火线轻叹：“走吧。”
他俯身捞起，河灯内置薄薄纸笺，翻开来看，一行极标致的小楷：潜寐鬼域下，千载永不寤。他借着灯光一眼认出是贺琬宁的笔迹。
兄长清减很多，面上表面在烛光中显得非常锋利，似能伤人，成去远凝神看着，不想成去非早有发觉，抬首瞧了他一眼，成去远被一瞥摄住，忙收了心神。
成去非眉睫轻颤，落了雪：“寒气这么重，贺女人还是回房的好。”
“是，父亲是真的病了，并且环境不是很好。”成去非面无神采看着窗外，这目光越是安静如深潭，成去远越是看不懂，又低声问：“那兄长如何筹算？”
脑中却不由忆起嘉平三十年的旧事来。也是上元节, 红铜般的满月在一片火树银花里都失了光彩。他带着幼弟成去之坐在高高的石桥上相偎相依, 他手中在雕镂着一把木头弯刀，幼弟则探出头来，看无数河灯在暗中的长河里高低起伏, 忽明忽暗。
她怕是哭胡涂了，杵在那，风雨飘摇的模样，也没有见礼，成去非只好把那再次滑落掉地的大氅捡起来，上前替她绾告终，琬宁身子抖得短长，木木地任由他清算。
他当时是十五岁少年人，行事已渐稳妥，言谈举止分外留意，即便是陌生人也不肯随便冒昧了。厥后，本身入禁军，偶尔才晓得那女孩子的身份。他无从得知她为何会在那年的上元节突然呈现在建康闹市，两人亦再无交集，直到她下嫁乌衣巷那都是厥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