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十五早晨,蘧公孙正在鲁宅同夫人、蜜斯家宴。宴罢,娄府请来吃酒,同在街上玩耍。湖州府太守衙前扎着一座鳌山灯。其他各庙,社火扮会,锣鼓喧天。人家士女,都出来看灯踏月,真乃金吾不由,闹了半夜。次早,邹吉甫向两公子说,要先到新市镇女儿家去,商定两公子十八日下乡,同到杨家。两公子依了,送他出门。搭了个便船到新市镇。女儿接着。新年磕了老子的头,清算酒饭吃了。
名邦胜会,能消无穷壮心。
当晚,养娘走进房来看蜜斯,只见愁眉泪眼,长叹短叹。养娘道:“蜜斯,你才恭喜招赘了如许好姑爷,有何苦衷。做出这等模样?”蜜斯把日里的事奉告了一遍,说道:“我只道他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举人、进士。谁想如此风景,岂不误我毕生?”养娘劝了一回。公孙出去,待他词色就有些不善,公孙自知忸捏,相互也不便明言。今后啾啾唧唧,蜜斯内心迷惑。但说到举业上,公孙总不招揽,劝的紧了,反说蜜斯俗气。蜜斯更加闷上加闷,整日眉头不展。夫人晓得,走来劝女儿道:“我儿,你不要恁般呆气。我看新姑爷人物已是非常了,况你爹原爱他是个少年名流。”蜜斯道:“母亲,自古及今,几曾瞥见不会中进士的人能够叫做个名流的?”说着,越要愤怒起来。夫人和养娘道:“这个是你毕生大事,不要如此。何况现放着两家鼎盛,就算姑爷不中进士仕进,莫非这平生还少了你用的?”蜜斯道:“‘好男不吃分炊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依孩儿的意义,老是自挣的功名好,靠着祖、父,只算做不成器!”夫人道:“就是如此,也只好渐渐劝他。这是急不得的。”养娘道:“当真姑爷不得中,你将来生出小公子来。自小依你的经验,不要学他父亲。家里放着你恁个好先生,怕教不出个状元来,就替你争口气?你这封诰是稳的。”说着,和夫人一齐笑起来。蜜斯叹了一口气,也就罢了。掉队鲁编修闻声这些话,也出了两个题就教公孙,公孙勉强成篇。编修公看了,都是些诗词上的话,又有两句像《离骚》,又有两句“子书”,不是端庄笔墨,是以,内心也闷,说不出来。却全亏夫民气疼这半子,如同心头一块肉。
话说蘧公孙招赘鲁府,见蜜斯非常仙颜,已是醉心,还不知蜜斯又是个才女。且他这个才女,又比平常的才女分歧。鲁编修因无公子,就把女儿当作儿子,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就读的是“四书”、“五经”。十一二岁就讲书,读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读的滚瓜烂熟。教他做“破题”、“破承”、“起讲”、“题比”、“中比”成篇。送先生的束修,那先生督课,同男人一样。这蜜斯资性又高,记心又好,到此时,王、唐、瞿、薛,以及诸大师之文,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肚里记得三千余篇,本身作出来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团锦簇。鲁编修每常叹道:“倘使是个儿子,几十个进士、状元都中来了。”闲居无事,便和女儿谈说:“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如果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蜜斯听了父亲的经验,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人家送来的诗词歌赋,正眼儿也不看他。家里虽有几本甚么《千家诗》、《解学士诗》,东坡、小妹诗话之类,倒把与伴读的侍女采、双红们看,闲暇也教他诌几句诗,觉得笑话。此番招赘进蘧公孙来,流派又相称,才貌又相称,端的是“才子才子,一双两好”。猜想公孙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个少年进士。但赘进门来十多日,香房里满架都是文章,公孙却全不在乎。蜜斯内心道:“这些天然都是他烂熟于胸中的了。”又疑道:“他因新婚燕尔,正贪欢笑,还实际不到这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