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服阕以后,不过一年不足,天下就大乱了。方国珍据了浙江,张士诚据了姑苏,陈友谅据了湖广,都是些草窃的豪杰。只要太祖天子起兵滁阳,得了金陵,立为吴王,乃是王者之师。提兵破了方国珍,号令全浙,村落镇市,并无骚扰。
翟大班飞奔下乡,到秦故乡,邀王冕过来,一五一十向他说了。王冕笑道:“倒是起动头翁,上覆县主老爷,说王冕乃一介农夫,不敢求见。这尊帖也不敢领。”翟大班变了脸道:“老爷将帖请人,谁敢不去!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论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的谢我一谢才是!如何走到这里,茶也不见你一杯,倒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见,是何事理?叫我如何去答复得老爷!莫非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王冕道:“头翁,你有所不知。假定我为了事,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现在将帖来请,原是不逼迫我的意义了。我不肯去,老爷也能够相谅。”翟大班道:“你这都说的是甚么话!票子传着倒要去,帖子请着倒不去,这不是不识汲引了?”秦老劝道:“王相公,也罢。老爷拿帖子请你,天然是美意,你同亲家去走一回罢。自古道‘灭门的知县’,你和他拗些甚么?”王冕道:“秦老爹,头翁不知,你是闻声我说过的。不见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么?我是不肯去的。”翟大班道:“你这是困难目与我做,叫拿甚么话去回老爷?”秦老道:“这个公然也是两难。若要去时,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亲家又难回话。我现在倒有一法,亲家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就来,一两白天好了就到。”翟大班道:“害病,就要取四邻的甘结!”相互争辩了一番。秦老整治晚餐与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问母亲秤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大班做差钱,方才应诺去了,答复知县。知县内心想道:“这小厮那边害甚么病!想是翟家这主子走下乡狐假虎威,实在打单了他一场。他向来未曾见过官府的人,惊骇不敢来了。教员既把这小我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来见教员,也惹得教员笑我做事疲软。我不如竟本身下乡去拜他。他瞥见赏他脸面,断不是难为他的意义,天然大着胆见我,我就便带了他来见教员,却不是办事勤敏?”又想道:“一个堂堂县令,屈尊去拜一个乡民,惹得衙役们笑话。”又想道:“教员前日口气,甚是敬他。教员敬他非常,我就该敬他一百分。何况屈尊敬贤,将来志书上少不得奖饰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活动,有甚么做不得!”当下定了主张。
次早,传齐轿夫,也不消全部执事,只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翟大班扶着肩舆,一向下乡来。乡里人闻声锣响,一个个扶老携幼,挨挤了看。肩舆来到王冕门首,只见七八间草屋,一扇白板门紧紧关着。翟大班抢上几步,忙去拍门。敲了一会,内里一个婆婆,拄着拐杖出来讲道:“不在家了。从朝晨晨牵牛出去饮水,尚未返来。”翟大班道:“老爷亲身在这里传你家儿子说话,怎的慢条斯理!快快说在那边,我好去传!”那婆婆道:“实在不在家了,不知在那边。”说毕,关着门出来了。
说话之间,知县肩舆已到。翟大班跪在轿前禀道:“小的传王冕,不在家里。请老爷龙驾到第宅里略坐一坐,小的再去传。”扶着肩舆,过王冕屋厥后。屋后横七竖八几棱窄田埂,远远的一面大塘,塘边都栽满了榆树、桑树。塘边那一望无边的几顷地步,又有一座山,虽不甚大,却翠绿,树木堆满山上。约有一里多路,相互叫呼,还听得见。知县正走着,远远的有个牧童,倒骑水牯牛,从山嘴边转了过来。翟大班赶将上去,问道:“秦小二汉,你瞥见你隔壁的王老迈牵了牛在那边饮水哩?”小二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亲家家吃酒去了。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赶了来家。”翟大班如此这般禀了知县。知县变着脸道:“既然如此,不必进第宅了,即回衙门去罢!”时知县此时心中非常愤怒,本要当即差人拿了王冕来责惩一番,又想恐怕危教员说他暴躁,且忍口气归去,渐渐向教员申明此人不中汲引,再措置他也不迟。知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