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多病,病且满三月,上常赐告者数,终不愈。最后病,庄助为请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职居官,无以逾人。然至其辅少主,守城深坚,招之不来,麾之不去,虽自谓贲育亦不能夺之矣。”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郑庄、汲黯始列为九卿,廉,熟行脩絜。此两人中废,家贫,来宾益落。及居郡,卒后家无馀赀财。庄兄弟子孙以庄故,至二千石六七人焉。
天子既数征匈奴有功,黯之言益不消。
始黯列为九卿,而公孙弘、张汤为小吏。及弘、汤稍益贵,与黯同位,黯又非毁弘、汤等。已而弘至丞相,封为侯;汤至御史大夫;故黯时丞相史皆与黯同列,或尊用过之。黯褊心,不能无少望,见上,媒介曰:“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厥后者居上。”上沉默。有间黯罢,上曰:“人果不成以无学,观黯之言也日趋甚。”
当是时,太后弟武安侯蚡为丞相,中二千石来拜见,蚡不为礼。然黯见蚡何尝拜,常揖之。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如此,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柰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沉默,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上退,谓摆布曰:“甚矣,汲黯之戆也!”群臣或数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於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柰辱朝廷何!”
是时,汉方征匈奴,招怀四夷。黯务少事,乘上间,常言与胡和亲,无起兵。上方向儒术,尊公孙弘。及事益多,吏民巧弄。上别离文法,汤等数奏决谳以幸。而黯常毁儒,面触弘等徒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而词讼吏专深文巧诋,陷人於罪,使不得反其真,以胜为功。上愈益贵弘、汤,弘、汤深心疾黯,唯天子亦不说也,欲诛之以事。弘为丞相,乃言上曰:“右内史界部中多朱紫宗室,难治,非素重臣不能任,请徙黯为右内史。”为右内史数岁,官事不废。
淮南王谋反,惮黯,曰:“好切谏,守节死义,难惑以非。至如说丞相弘,如发蒙振落耳。”
郑庄使视决河,自请治行五日。上曰:“吾闻‘郑庄行,千里不赍粮’,请治行者何也?”然郑庄在朝,常趋和承意,不敢甚引当否。及晚节,汉征匈奴,招四夷,天下费多,财用益匮。庄任人来宾为大农僦人,多逋负。司马安为淮阳太守,发其事,庄以此陷罪,赎为庶人。顷之,守长史。上觉得老,以庄为汝南太守。数岁,以官卒。
黯为人道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分歧己者不能忍见,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学,游侠,任时令,熟行脩絜,好切谏,数犯主之色彩,常慕傅柏、袁盎之为人也。善灌夫、郑当时及宗正刘弃。亦以数切谏,不得久居位。
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而视之。丞相弘燕见,上或时不冠。至如黯见,上不冠不见也。上尝坐武帐中,黯前奏事,上不冠,瞥见黯,避帐中,令人可其奏。其见还礼如此。
太史公曰: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来宾十倍,无势则否,况世人乎!下邽翟私有言,始翟公为廷尉,来宾阗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来宾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一死平生,乃知友情。一贫一富,乃厚交态。一贵一贱,友情乃见。”汲、郑亦云,悲夫!
居无何,匈奴浑邪王率众来降,汉发车二万乘。县官无钱,从民贳马。民或匿马,马不具。上怒,欲斩长安令。黯曰:“长安令无罪,独斩黯,民乃肯出马。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汉,汉徐以县次传之,何至令天下骚动,罢弊中国而以事蛮夷之人乎!”上沉默。及浑邪至,贾人与市者,坐当死者五百馀人。黯请间,见高门,曰:“夫匈奴攻当路塞,绝和亲,中国发兵诛之,死伤者不成胜计,而费以巨万百数。臣愚觉得陛下得胡人,皆觉得奴婢以赐参军死事者家;所卤获,因予之,以谢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今纵不能,浑邪率数万之众来降,虚府库犒赏,发良民侍养,譬若奉宠儿。愚民安知市买长安中物而文吏绳觉得阑出财物于边关乎?陛下纵不能得匈奴之资以谢天下,又以微文杀无知者五百馀人,是所谓‘庇其叶而伤其枝’者也,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上沉默,不准,曰:“吾久不闻汲黯之言,今又复妄发矣。”后数月,黯坐小法,会赦免官。於是黯隐於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