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首突入孙子脑际的是中原各国的情势。公元前519年,即鸡父之战的同年,周敬王弟王子朝与敬王争位,敬王出居狄泉(在洛邑西南)避之,二王并存,用时三年。公元前516年,鲁昭公为三桓所逐,出走齐国。齐攻鲁,取郓,使鲁昭公居之。孔子至齐,学韶乐,答齐景公问政,提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说。第二年春季,齐景公谋纳鲁侯,会诸侯于陵(今山东省郯城县东南)。晋国此时土鞅为政,亦曾数会诸侯或诸大夫,谋定周室及纳鲁侯的事——公元前517年,晋顷公会鲁、宋、卫、郑、曹、邾、滕、薛、小邾之大夫于黄父(今山西沁水西北),筹办来岁送敬王回王城,使诸侯输粟以济周,而宋大夫乐大心方命;公元前515年秋,再见诸侯与大夫于扈,一谋纳鲁侯,因纳季平子(季平子主鲁政,与晋之卿相和睦)之赂而罢;二谋为鲁伐齐,因纳齐之赂而罢。晋楚两国,此时犹守宋西门之约,相互互不侵犯。
暮秋的一个夜晚,孙子卧于床榻之上,像昔日一样展转反侧,他的脑海和气度,一会儿凝成了一个冰砣,一会儿熔化成万丈飞瀑,俄然,他的面前变幻出万紫千红的春季,顷刻春去秋来,漫山遍野,五谷歉收,硕果累累,压弯了枝头,火红,金黄,透明,闪光,是那样的敷裕,那样的充分。他再也躺不下去了,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来,扑灭结案头的半截红烛,胡乱抓起一件上衣披在身上,端着烛台步入书房,荧荧烛光下,书房中的统统显得是那么火红,那么敞亮。孙子的书房,俭朴,高雅,这里没有代价连城的古玩,没有镂花精雕的红木家具,有的尽是竹简册本,再者便是文房四宝,浅显的坐席与几案,虽说很有些寒伧,但孙子在这里熬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兵法》十三篇在这里点窜定稿,一个个克敌致胜的战役计划在这里拟就,惩办败北、富国强兵的国策在这里草成……这间斗室可谓照亮吴国的光源,吴国由弱变强的策源地,也是光辉中国文明长河中晶莹的水滴。孙子端着烛台,径直来到吊挂于书房正中墙壁、用素帛绘制的巨幅舆图下,谛视着图上的每一道山脉,每一条河道,每一片池沼湖泊,每一个城镇,这是他数月来辛苦的结晶,折磨的服从,烦恼与镇静的收成,荧荧烛光下,这巨幅舆图象燃烧着的烈火,似喷薄而出的朝阳,它是那样的红,那样的亮,那样的光辉光辉!……
孙子一贯萧洒风雅,落拓得意,正所谓“湿衣稳定步”。他的平生有三大癖好,一是弈棋,二是操琴,三是舞剑。他与阖闾,不但政治上共同得很默契,并且是密切的棋友。二人对弈,老是吴王输棋的时候多,但是,只要孙子在身边,阖闾对弈,却除他莫属,因为,孙子弈棋便是布阵,是在方寸之地批示千军万马,阖闾每有所获,久而久之,在习兵操军方面自发高超了很多。孙子的居处,总也断不了琴声,哪怕两军正在苦战,血染疆场,也会有琴声从他的房舍、帷幄飞出,这琴声或婉转,或激越,或清幽,或彭湃,琴声抒发着他对这场战役的了解和态度,倘这时有谁悄悄进门,会发明他正坐于琴几以后,瞑目凝神,点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至于舞剑,那是幼时在祖父的感化和父亲的强压下养成的风俗,练就的工夫,平生从未间断过,现在做了元帅,执掌一国的军事,这舞剑便又成了职业的需求。但是,迩来孙子却一变态态,他俄然变得心机重重,目光板滞,神情烦闷,行动盘跚,常漫无目标地徘徊于大街冷巷。阖闾多次派内侍来元帅府请他进宫对弈,都被他直言回绝了。他的琴弦断了,他的琴哑了,人们熟谙的琴声,久未飘出元帅府的高墙,仿佛这七弦琴亦需冬眠入蛰似的。只要舞剑,孙子尚偶尔为之,但却不像畴昔那样朝朝闻鸡起舞了。因为迩来他常失眠,常常翻来覆去,一夜未曾合眼。失眠,对孙子来讲,是件奇怪事,即便在家遇不幸,被迫狼狈奔吴的日子里,他也是倒头便睡,山林中,沙石上,曲肱而枕,便鼾声若雷了。但是眼下,夜夜眼皮发涩,眸子发滑,躺在垫褥上,如卧针毯,直至熬到凌晨,方才有点睡意,因此凌晨舞剑也只能断断续续。孙子糊口失节,神态变态的启事,阖闾与群臣无不洞若观火,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