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服侍神与鬼外,我们这行天然也为活人做些事。这叫作“白活”,就是给人家糊顶棚。暮年间没有洋房,每碰到搬场,娶媳妇,或别项丧事,总要把房间糊得四白落地,好显出焕然一新的气象。那大富之家,比春秋两季糊窗子也雇用我们。人是一天穷似一天了,搬场不必然糊棚顶,而那些有钱的呢,屋子改成洋式的,棚顶抹灰,一劳永逸;窗子改成玻璃的,也用不着再糊上纸或纱。甚么都是洋式好,耍技术的可就没了饭吃。我们本身也不是不尽力呀,洋车时行,我们就还是糊洋车;汽车时行,我们就糊汽车,我们晓得改进。但是有几家死了人来糊一辆洋车或汽车呢?年月朔旦大改进起来,我们的小改进全算白饶,水大漫不过鸭子去,有甚么法儿呢!
一
提到我的技术来,我也感觉学徒三年的工夫并没白搭了。凡是一门技术,都得随时改进,体例是死的,应用但是活的。三十年前的瓦匠,讲究会磨砖对缝,做细工儿活;现在,他得会用洋灰和包镶人造石甚么的。三十年前的木工,讲究会雕花刻木,现在得会造洋式木器。我们这行也如此,不过比别的行业更活动。我们这行讲究瞥见甚么就能糊甚么。比方说,人家落了丧事,教我们糊一桌全席,我们就能糊出鸡鸭鱼肉来。赶上人家死了未出阁的女人,教我们糊一全份嫁奁,不管是四十八抬,还是三十二抬,我们便能由粉罐油瓶一向糊到衣橱穿衣镜。眼睛一看,手就能仿照下来,这是我们的本领。我们的本领不大,但是得有点聪明,一个心洞穴的人毫不会成个好裱糊匠。
我学的是裱糊匠。在那承闰年代,裱匠是不愁没饭吃的。当时候,死一小我不像现在这么费事。这可并不是说,老年间的人要翻来覆去地死好几次,不干脆地一下子断了气。我是说,当时候死人,丧家要冒死地费钱,一点不吝力量与款项地讲场面。就拿与冥衣铺有干系的事来讲吧,就得花上老些个钱。人一断气,顿时就得去糊“倒头车”――现在,连这个名词儿或许有好多人不晓得了。紧跟着便是“接三”,必然有些烧活:车轿骡马,墩箱灵人,引魂幡,灵花,等等。如果害月子病死的,还必须另糊一头牛和一个鸡罩。赶到“一七”念佛,又得糊楼库,金山银山,尺头元宝,四时衣服,四时花草,古玩陈列,百般木器。及至出殡,纸亭纸架以外,另有很多烧活,至不济也得弄一对“童儿”举着。“五七”烧伞,六十天糊船桥。一个死人到六十天后才和我们裱糊匠离开干系。一年当中,死那么十来个有钱的人,我们便有了吃喝。
如许,我们做活,一边事情也一边游戏,仿佛是。我们的成败全仗着如何把各色的纸变更得合适,这是耍心路的事儿。以我本身说,我有点小聪明。在学徒时候所挨的打,很少是为学不上活来,而多数是因为我有聪明而好奸刁不听话。我的聪明或许一点也闪现不出来,倘使我是去学打铁,或是拉大锯――老那么打,老那么拉,一点变动没有。幸而我学了裱糊匠,把根基的技术学会了今后,我便开端自出花腔,如何工致逼真我如何做。偶然候我白搭了很多工夫与质料,而做不出我所想到的东西,但是这更教我抓紧地去揣摩,去变更,非把它做成不成。这个,真是个好风俗。有聪明,并且晓得用聪明,我必须感激这三年的学徒,在这三年养成了我会用本身的聪明的风俗。固然,我一辈子没做过大事,但是不管甚么事,只如果平常人能做的,我一瞧就能明白个五六成。我会砌墙,栽树,补缀钟表,看皮货的真假,合婚择日,晓得五行八作的行话上诀窍……这些,我都没学过,只凭我的眼去看,我的手去实验;我有发愤刻苦与多看多学的风俗;这个风俗是在冥衣铺学徒三年养成的。到现在我才明白过来――我已是快饿死的人了!――倘使我多读上几年书,只抱着书籍死啃,像那些秀才与书院毕业的人那样,我或许一辈子就糊胡涂涂地下去,而甚么也不晓得呢!裱糊的技术没有给我带来官职和财产,但是它让我活得很风趣;穷,但是风趣,有点人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