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不答,他挪动步,更向那清波外,感喟一声:“尽须怜取面前人。”
我轻笑,却有些黯然失神,体味他的每句话。心下酸涩,更有一丝委曲,交杂一出,繁复难言。
心底悚然一惊,他如何得知我的出身?更不想,他竟是如此直言不讳直指民气。转念又一想,罢了,人前人后流言流言,只怕出身早已被周府的人扒了个遍。而他于我,也恰是天涯沦落人吧。
依约的暑热散去,拂波而来的一阵风带了淡淡的凉意,夹了些许潮气。
话到此处,怕也是尽吐心中郁结。他打量我将信将疑的神采,俄然暴露光辉的笑容,阳光般,照亮黑夜,没有一丝阴翳:“不信?大哥的学问,强胜怀铄百倍。昔日大哥十四岁那年同先皇打赌要金榜夺魁连中三元,便微服易名入秋闱,一起夺魁,高中春闱会元(注一),及至要金殿殿试,才不得不向方老中堂暴露真相。到头来落得个扰乱考场,拿朝廷开科取士做儿戏,被方老夫子罚跪了三天三夜,到头来还被戒尺突破了头,至今额头还落了块儿疤痕。不信小嫂嫂去看。”
“甚么干系?”他替我答,扬起下颌咳嗽几声,沙哑的嗓音淡淡地说:“大哥的开蒙师父,十六岁出宫前,他都是不离方中堂的教诲。大哥自幼聪明,深受方中堂爱好,那年他竟敢背了恩师下考场,冒名拿科举儿戏,方中堂哪能够不恼?”
“孤儿孀妇,深宫中尔虞我诈,权力排挤。大哥受的苦,换来的一世殊荣,呵呵,此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望着他的眼,听得我心头渐生凉意,垂眸呢喃道:“九爷本日话格外的多。”
他送我直至后院,远了望着水心斋,他留步说:“小嫂嫂好走。”
我听着,考虑着,由着他的感慨去想,虽不大真懂,多少也体味几分他的无法。
我揉着微痛擦伤的臂肘膝盖,他体贴肠问:“但是破了?怀铄送小嫂嫂回房去。”
“九爷,杏坛执教?”我猜,也不肯信,她堂堂周府九爷,总督大人的兄弟,当叫教书先生?
我心下一惊,脸颊色彩微动,尚不及说话,他却说:“惜缘,保重面前。大哥他,最是在乎你的。”轻声慨叹,仿佛说罢这些话,他也舒了一口气,唇角勾出清冷的笑意,“小嫂嫂迟早是能明白的。”
他侧头打量我,自嘲地一笑:“我大哥,那才真是欲求竹杖草鞋轻胜马,无法白马红缨不得闲。心在江湖,身在庙堂。他十六岁戍边,饱经塞外风霜砭骨,出世入死,血染征袍,军功赫赫。年未弱冠便官拜总督,封疆大吏,手掌生杀大权。你道他无情刻毒,他恩师病榻前尽孝,亲奉汤水夜不解衣;你说他有情?怕是他所经之地,剿匪杀伐,血流漂橹。”
他话语说得断断续续,或是话多,喘气吃力,却边咳边笑,似在说一件顽童的趣事,神采中反有几分奸刁。
天涯一抹轻云遮月,轻柔的如他的眸光,笼在夜色茫茫的荷塘,莹白的一片洒在波面,风来揉碎银灿灿的月,洒做满池银星。偶尔蛙声噗通落水,惊破这份天籁喧闹。远处楼阁亭台依约月色中,昏黄的,花香树影暗动,共浴在茫茫月色中。
我猎奇地望向他,有些踟躇,他俄然一翻掌,更不待我答话,手一摊,一个毛茸茸的狗尾草编成的翠绿的小兔子抖着长长的耳朵晃在我面前说:“送你。”
我掠了风拂起的乱发,低头说:“九爷这话,漪澜懂的。如鹰隼,心在高空,脚被束缚在笼中,或是骏马没法驰骋草原,”
月色杳然,清辉洒在他清癯的脸颊,眉宇间暴露哀伤之色。他声音幽幽的,打量我,感喟一声说:“如我,生于朱门,想做个野鹤闲云之士不得,想做个‘天然’二字,更不得。姓了这个姓,此生就由人摆布。只这一副躯壳,行尸走肉罢了。纵胸怀乾坤,无法足难出府门半步。”只看他那落寞无法的神情,似满心的愁烦,愁烟锁紧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