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穿戴随身衣服,同高绍殷进了抚署。本来这山东抚署是明朝的齐王府,故很多处所仍用旧名。进了三堂,就叫“宫门口”。中间就是高绍殷的书房,劈面便是宫保的签押房。方到绍殷书房坐下,不到半时,只见宫保已从内里出来,身材甚是魁伟,边幅却还仁厚。高绍殷瞥见,立即迎上前去,低低说了几句。只听庄宫保连声叫道:“请过来,请过来。”便有个差官跑来喊道:“宫保请铁老爷!”老残赶紧走来,向庄宫保劈面一站。庄云:“久慕得很!”用手一伸,腰一呵,说:“请内里坐。”差官早将软帘打起。
绍殷再三赞叹不断,随又问道:“先生本是科第世家,为甚不在功名上讲究,却操此冷业?虽说繁华浮云,未免太高贵了罢。”老残叹道:“中间以‘高贵’二字许我,实过奖了。鄙人并非无志功名:一则,脾气过于疏放,不应时宜;二则,俗说‘攀得高,跌得重’,不想攀高是想跌轻些的意义。”绍殷道:“昨晚在里头吃便饭,宫保谈起:‘幕府人才济济,凡有所闻的,无不汲取于此了。’同坐姚云翁便道:‘目下就有一小我在此,宫保并来汲取。”宫保急问:‘是谁?’姚云翁就将中间学问如何,操行如何,而又通达情面、熟谙世务,如何如何,说得官保抓耳挠腮,非常欢乐。宫保就叫兄弟立即写个内案牍札子送亲。那是兄弟答道:‘如许恐未几当,此人既非侯补,又非投放,且还不知他有甚么功名,札子不甚好下。’宫保说:‘那么就下个关书去请。’兄弟说:‘若要请他看病,那是一请就到的;若要招致幕府,不知他情愿不肯意,须先问他一声才好。’宫保说:‘很好。你明天就去探探口气,你就同了他来见我一见。’为此,兄弟本日特来与中间商讨,可否本日同到内里见宫保一见?”老残道:“那也没有甚么不成,只是见宫保必要冠带,我却穿不惯,能便衣相见就好。”绍殷道:“天然便衣。稍停一刻,我们同去。你到我书房里坐等。宫保午后从里边下来,我们就在签押房里见了。”说着,又喊了一乘肩舆。
老残进了房门,深深作了一个揖。宫保让在红木炕上首坐下。绍殷劈面相陪。别的搬了一张方杌凳在两人中间,宫保坐了,便问道:“传闻补残先生学问经济都出众的很。兄弟以不学之资,圣恩叫我做这封疆大吏,别省不过经心吏治就完了,本省更有这个河工,实在难办,以是兄弟没有别的体例。凡是闻有奇才异能之士,都想请来,也是集思广益的意义。倘有见到的地点,能指教一二,那就受赐很多了。”老残道:“宫保的政声,有口皆碑,那是没有得说的了。只是河工一事,听得外边群情,皆是本贾让三策,主不与河争地的?”宫保道:“原是呢。你看,河南的河面多宽,此地的河面多窄呢。”老残道:“不是这么说。河面窄,容不下,只是伏汛几十天;其他的时候,水力甚软,沙以是易淤。要知贾让只是文章做得好,他也没有办过河工。贾让以后,不到一百年,就有个王景出来了。他治河的体例乃是从大禹一脉下来的,专主‘禹抑大水’的‘抑’字,与贾让之说正相反背。自他治过以后,一千多年没河患。明朝潘季驯,本朝靳文襄,皆略仿其意,遂享盛名。宫保想必也是晓得的。”宫保道:“王景是用何体例呢?”老残道:“他是从‘播为九河,同为逆河’,‘播’‘同’两个字上悟出来的。《后汉书》上也只要‘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回注’两句话。至于此中盘曲,亦非倾盖之间所能尽的,容渐渐的做个说帖呈览,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