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鼓励,赵烈文的胆量更大了,遂痛快陈词:"天道穷远难知,不敢妄对。卑职觉得,自三代今后,论强弱非论仁暴,论情势非论德泽。比如诸葛亮辅蜀,尽忠极力,民气拥戴,而卒不能复已绝之炎刘;金哀宗在汴,求治颇切,而终不能抗方张之强鞑。人之所见不能甚远,既未能够一言而决其必昌,亦不得以一事而许其不覆。议减征,说来是仁政,但创自外臣,本非朝廷旨意;免报销,当然显得宽大,但饷项原就是各省自筹,无可当真,不如做个顺水情面。这些都是取巧的手腕。至于勤政,的确为宿世所罕见,但小事以速办而见长,大事则常常以草率而致误。以君德卜国之盛衰,当然不错,但复兴气象,第一贵得人。卑职看本日中枢之地,实未有房、杜、姚、宋之辈,若仅以勤政之情势而求复兴,恐未能如所愿。"赵烈文这些论点,曾国藩深觉得然。恭王聪明而不能镇百僚,文祥朴重而范围局促,宝鋆矫捷但不满人丁,有节操的仅倭仁一人,却又才薄识浅。时势尽在军机,而军机这班要员就是这般,国事如何能希冀?内心虽如许想,嘴上却不能附和赵烈文的不恭之言。他要再听听这位见事深细的幕僚对朝政的观点,遂含笑道:"本朝干纲独揽,亦宿世所无。凡奏折,事无大小,径达御前,毫无壅蔽。即如沅甫参官秀峰折传到御座前,皇太后传胡家玉面问,仅指折中一节与看,不令睹全文。稍后放谭廷襄、绵森二人去湖北查办,而军机处尚不知委曲。一女主临御而威断如此,亦古来罕见。"赵烈文嘲笑道:"当今太后办事,确如大人所言,其诡秘之程度,连军机大臣都没法晓得,太后亦矜矜自喜此中手腕。然女流之辈毕竟不晓得,威断在俄顷,而蒙蔽在今后。劈面都唯唯诺诺,谨遵循办,一出外则恣肆欺蔽,毫无顾忌。一部《红楼梦》,把这类脸孔都写绝了。卑职偶然想,堂堂大清王朝,竟如同一座百年贾府,内里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不久就会有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一天到来。"赵烈文的话说得如此明白可骇,令曾国藩愁闷不安,正想为太后辩论两句,欧阳兆熊应邀来了。他从速间断这番说话,叮咛摆菜用饭。本来兴趣很浓的一餐告别晚宴,却是以而吃得不甚畅快,待欧阳兆熊和赵烈文告别回家后,曾国藩的心潮仍不能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