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一年畴昔,到了万历十一年六月十一日,也就是张居正一周年忌辰的这一天,傍晚时分,只见一乘两人抬的青色油绢小轿从荆州城外的江津关船埠抬了出来。斯时正值三伏天,江汉平原暑气蒸人,幸亏正中午分刚下过一场骤雨,拂面的南风变得风凉。小轿上路的这一刻,但见傍晚的霞光,红过三月的光辉桃花,映托着路边荷田的无穷一碧,这风景本已令民气旷神怡。再加上七八只缟素的江鸥翩跹此中,两三队工致的紫燕跳舞其上,更让人感觉六合悠悠朝气无穷。恰在这时,不知那边的莲荡里传出了采莲女银铃般的歌声:
千声郎、万声郎,
说与首辅张四维,辅臣申时行、余有丁、许国等晓得,即命刑部右侍郎邱橓、东厂掌印寺人张鲸率人前去湖广荆州府,查抄张居正府邸。各有司共同,不得有误。钦此。
十几天后,当这一动静传到北京,特别是读到张敬修留下的血书以后,都城的很多官员深为震惊。当年张居正亲身为朱翊钧选定的六名讲官之一,时已升任为左春坊谕德的于慎行,写了一封《致邱侍郎》的公开信,劝他不要公报私仇,落井下石。这封信一经问世,立即广为传抄,民气向背,于此可知。更有一名工部尚书潘季驯——张居正生前最为信赖的治河专家,这时也不避怀疑挺身而出,上书内阙,要皇上念及张居正柄国十年,厉行鼎新,厥功甚伟,若身后追逼过分,恐会引发天下谤议。朱翊钧看到这封奏本,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他千万没有想到,颠末八个多月的调度整治,竟然另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张居正鸣冤叫屈。张居正曾奖饰潘季驯是万历朝根治水患的第一功臣,朱翊钧也承认这一点。以是,当他将张居正信赖的大臣尽行撤换之时,对潘季驯他却部下包涵。但现在势所难容,朱翊钧在西暖阁暴跳如雷,冲着读本的秉笔寺人张诚吼道:“即使天底下的黄河、长江、淮河一齐溃口,朕也果断要将这潘季驯撤职为民。”三天后,潘季驯怆然分开了北京。前来为他送行的官员竟稀有百人之多。法不责众,朱翊钧固然愤怒,却又不得不有所收敛。他本来另有对张居正开棺鞭尸的筹算,现在只好打消,并命令邱橓不要连累太广。如许,李幼滋、王篆、曾省吾等人终究躲过一劫,但对张居正的家人,朱翊钧却决不肯通融。到了四月份,对冯保、张居正两大案的措置,大理寺讯断以下:冯邦宁、徐爵、游7、陈应凤等人斩首西市;冯保由南京闲住改成充当净军;张居正的弟弟张居谦革去锦衣卫副批示使职位,发配云南放逐;张居正的二儿子嗣修,四儿子简修均革去功名荫职,俱发蛮瘴之地;三儿子懋修——也就是万历七年的状元,被革去功名及官职客籍闲住——他之以是没有发配边塞,乃是因为他三次他杀,均被人救下,已成残废。余下老5、老六两个儿子,都尚未插手乡试,也被革去秀才功名斥为编氓。冯保统统财产全数充公,张居正北京、荆州两处房产及统统金银古玩全数充公,只留下一百亩薄田,作为张居正老母赵太夫人的扶养之用。至此,对冯保、张居正的清理才算告一段落。传闻圣旨传到南京,已经圈禁在净虎帐中的冯保没有说一句话,当天早晨,他就吊颈他杀。而在荆州城中,人们遁藏张居正像猪狗普通活着的家人如同遁藏瘟疫。
玉娘口无遮拦问出此话,倒叫金学曾犯难。他固然早已是布衣身份,却仍不敢指责皇上。稍一思考,他才绕了一个弯子委宛答道:
“先生,奴婢此次来看你,就再也不会同您分开。”
望着玉娘渐渐闭上了她那一双斑斓的凤眼,金学曾欲哭无泪。他甚么也没有说,只是取脱手袱儿,蹲下来谨慎翼翼地替玉娘揩洁净嘴角的血迹。此时月在中天,不知那边的草丛中,一只纺织娘正在低声地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