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我本身的,便是子君的言语行动,我当时就没有看得清楚;仅晓得她已经答应我了。但也还仿佛记得她神采变成青白,厥后又垂垂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奇的光,固然力避我的视野,张皇地仿佛要破窗飞去。但是我晓得她已经答应我了,没有晓得她如何说或是没有说。
我们的家具很简朴,但已经用去了我的筹来的款项的大半;子君还卖掉了她独一的金戒指和耳环。我劝止她,还是定要卖,我也就不再对峙下去了;我晓得不给她插手一点股分去,她是住不舒畅的。
这复习厥后也垂垂稀少起来。但我只要瞥见她两眼谛视空中,入迷似的凝想着,因而神采越加温和,笑窝也深下去,便晓得她又在自修旧课了,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好笑的电影的一闪。但我又晓得,她必然要瞥见,并且也非看不成的。
她倒是甚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普通,能够滚滚背诵;我的行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论述得如生,很纤细,天然连那使我不肯再想的陋劣的电影的一闪。夜阑人静,是相对复习的时候了,我常是被诘责,被磨练,并且被命复述当时的言语,但是常须由她补足,由她改正,像一个丁等的门生。
子君也每日活泼起来。但她并不爱花,我在庙会时买来的两盆小草花,四天不浇,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没有照顾统统的闲暇。但是她爱植物,或许是从官太太那边感染的罢,不一月,我们的家属便突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东人的十多只在一同走。但她们却熟谙鸡的边幅,各晓得那一只是自家的。另有一只斑白的叭儿狗,从庙会买来,记得仿佛原驰名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个,叫作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喜好这名字。
我已经记不清当时如何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不但现在,当时的过后便已恍惚,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今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我只记得当时之前的十几天,曾经很细心地研讨过表示的态度,摆列过说话的前后,以及倘或遭了回绝今后的景象。但是临时仿佛都无用,在镇静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体例了。厥后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影象上却偏只要这一点永久留遗,至今还如暗室的孤灯普通,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
蓦地,她的鞋声迩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浅笑的酒窝。她在她叔子的家里约莫并未受气;我的心宁帖了,冷静地相视片时以后,破屋里便垂垂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独裁,谈打陈旧风俗,谈男女划一,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她老是浅笑点头,两眼里满盈着稚气的猎奇的光芒。壁上就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仿佛不美意义了。这些处所,子君就大抵还未脱尽旧思惟的束缚,――我厥后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在海里的记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罢;但也终究没有换,现在是连这一张也不知那边去了。
唉唉,那是如何的安好而幸运的夜呵!
安宁和幸运是要凝固的,永久是如许的安宁和幸运。我们在会馆里时,还偶有群情的抵触和意义的曲解,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连这一点也没有了;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回味当时抵触今后的和解的重生普通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