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月旬日。
我总要高低四方寻求,获得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谩骂统统反对口语,波折口语者。即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当堕入天国,也将决不悔过,总要先来谩骂统统反对口语,波折口语者。
但是在较古的书上一查,却还不至于如此虚假。师觉授《孝子传》云,“老莱子……常衣斑斓之衣,为亲取饮,上堂脚跌,恐伤父母之心,僵仆为婴儿啼。”(《承平御览》四百十三引)较之今说,似稍近于情面。不知怎地,后之君子却必然要改得他“诈”起来,内心才气舒畅。邓伯道弃子救侄,想来也不过“弃”罢了矣,昏妄人也必须说他将儿子捆在树上,使他追不上来才肯罢手。正如将“肉麻当作风趣”普通,以不情为伦纪,诽谤了前人,教坏了先人。老莱子便是一例,道学先生觉得他白璧无瑕时,他却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
现在看看《陶庵梦忆》,感觉当时的赛会,真是豪奢极了,固然明人的文章,怕不免有些夸大。因为祷雨而迎龙王,现在也另有的,但体例却已经很简朴,不过是十多人回旋着一条龙,以及村童们扮些海鬼。当时却还要扮故事,并且实在奇拔得可观。他记扮《水浒传》中人物云:“……因而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寻梵衲,寻胖大和尚,寻茁壮妇人,寻姣长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须,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脸长须。大索城中;无,则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邻府州县。用廉价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豪杰,个个呵活,臻臻至至,人马称娖而行。……”如许的白描的活前人,谁能不动一看的雅兴呢?可惜这类盛举,早已和明社一同毁灭了。
但是,对于阳间,我终究已经歌颂过了,没法追改;虽有“言行不符”之嫌,但确没有受过阎王或小鬼的半文补助,则差能够自解。总而言之,还是仍然写下去罢:
在书塾以外,禁令可比较的宽了,但这是说本身的事,大家大抵不一样。我能在大众面前,冠冕堂皇地阅看的,是《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和《玉历钞传》,都画着冥冥当中赏善罚恶的故事,雷公电母站在云中,牛头马面充满地下,不但“跳到半天空”是冒犯天条的,即便半语分歧,一念偶差,也都得受相称的报应。这所报的也并非“睚眦之怨”,因为那处所是鬼神为君,“公理”作宰,请酒下跪,全都无功,的确是没法可想。在中国的六合间,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巨极了。但是究竟很有比阳间更好的处所:无所谓“名流”,也没有“流言”。
只要对于口语来加以暗害者,都应当灭亡!
每瞥见小门生欢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糙的《儿童天下》之类,另想到别国的儿童用书的精彩,天然要感觉中国儿童的不幸。但回想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却不能不觉得他幸运,给我们的永逝的光阴一个哀思的记念。我们当时有甚么可看呢,只要略有丹青的本子,就要被塾师,就是当时的“指导青年的前辈”制止,呵叱,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同窗因为专读“人之初性本善”读得要古板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开第一叶,看那题着“文星高照”四个字的恶鬼普通的魁星像,来满足他老练的爱美的本性。明天看这个,明天也看这个,但是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复苏和欢乐的光辉来。
我所看的那些阳间的丹青,都是家藏的老书,并非我所专有。我所收得的最早的画图本子,是一名长辈的赠品:《二十四孝图》。这固然不过薄薄的一本书,但是下图上说,鬼少人多,又为我一人所独占,使我欢畅极了。那边面的故事,仿佛是谁都晓得的;便是不识字的人,比方阿长,也只要一看丹青便能够滚滚地讲出这一段的事迹。但是,我于欢畅之余,接着就是绝望,因为我请人讲完了二十四个故事以后,才晓得“孝”有如此之难,对于先前痴心妄图,想做孝子的打算,完整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