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看《陶庵梦忆》,感觉当时的赛会,真是豪奢极了,固然明人的文章,怕不免有些夸大。因为祷雨而迎龙王,现在也另有的,但体例却已经很简朴,不过是十多人回旋着一条龙,以及村童们扮些海鬼。当时却还要扮故事,并且实在奇拔得可观。他记扮《水浒传》中人物云:“……因而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寻梵衲,寻胖大和尚,寻茁壮妇人,寻姣长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须,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脸长须。大索城中;无,则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邻府州县。用廉价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豪杰,个个呵活,臻臻至至,人马称娖而行。……”如许的白描的活前人,谁能不动一看的雅兴呢?可惜这类盛举,早已和明社一同毁灭了。
阳间,倘要稳妥,是歌颂不得的。特别是常常好弄笔墨的人,在现在的中国,流言的治下,而又大谈“言行分歧”的时候。前车可鉴,传闻阿尔志跋绥夫曾答一个少女的诘责说,“唯有在人生的究竟这本身中寻出欢乐者,能够活下去。倘若在那边甚么也不见,他们实在倒不如死。”因而乎有一个叫作密哈罗夫的,寄信嘲骂他道,“……以是我完整诚笃地劝你他杀来祸福你本身的生命,因为这第一是合于逻辑,第二是你的言语和行动不至于背驰。”
当时的《二十四孝图》,早已不知去处了,目下统统的只是一本日本小田海僊所画的本子,叙老莱子事云,“行年七十,言不称老,常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又常取水上堂,诈跌仆地,作婴儿啼,以娱亲意。”约莫旧本也差未几,而招我恶感的便是“诈跌”。不管违逆,不管孝敬,小孩子多不肯意“诈”作,听故事也不喜好是谎言,这是凡有稍稍留意儿童心机的都晓得的。
每瞥见小门生欢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糙的《儿童天下》之类,另想到别国的儿童用书的精彩,天然要感觉中国儿童的不幸。但回想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却不能不觉得他幸运,给我们的永逝的光阴一个哀思的记念。我们当时有甚么可看呢,只要略有丹青的本子,就要被塾师,就是当时的“指导青年的前辈”制止,呵叱,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同窗因为专读“人之初性本善”读得要古板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开第一叶,看那题着“文星高照”四个字的恶鬼普通的魁星像,来满足他老练的爱美的本性。明天看这个,明天也看这个,但是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复苏和欢乐的光辉来。
只要对于口语来加以暗害者,都应当灭亡!
自从所谓“文学反动”以来,供应孩子的册本,和欧,美,日本的一比较,固然很不幸,但总算有图有说,只要能读下去,便能够晓得的了。但是一班别故意肠的人们,便极力来隔绝它,要使孩子的天下中,没有一丝兴趣。北京现在常用“草率子”这一句话来打单孩子们。或者说,那就是《开河记》上所载的,给隋炀帝开河,蒸死小儿的麻叔谋;精确地写起来,须是“麻胡子”。那么,这麻叔谋乃是胡人了。但不管他是甚么人,他的吃小孩究竟也另有限,不过尽他的平生。波折口语者的流毒却甚于大水猛兽,非常泛博,也非常悠长,能使全中国化成一个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里。
现在想起来,实在很感觉傻气。这是因为现在已经晓得了这些老玩意,本来谁也不实施。整饬伦纪的文电是常有的,却很少见名流赤条条地躺在冰上面,将军跳下汽车去负米。何况现在早长大了,看过几部古书,买过几本新书,甚么《承平御览》咧,《古孝子传》咧,《人丁题目》咧,《节制生养》咧,《二十世纪是儿童的天下》咧,能够抵当被埋的来由多得很。不过彼一时,此一时,彼时我委实有点惊骇:掘好深坑,不见黄金,连“摇咕咚”一同埋下去,盖上土,踏得实实的,又有甚么体例可想呢。我想,事情固然一定实现,但我今后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瞥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感觉她是和我不两立,起码,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毛病的人。厥后这印象日见其淡了,但总有一些留遗,一向到她归天——这大抵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