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最让我不解,乃至于产生恶感的,是“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两件事。
现在想起来,实在很感觉傻气。这是因为现在已经晓得了这些老玩意,本来谁也不实施。整饬伦纪的文电是常有的,却很少见名流赤条条地躺在冰上面,将军跳下汽车去负米。何况现在早长大了,看过几部古书,买过几本新书,甚么《承平御览》咧,《古孝子传》咧,《人丁题目》咧,《节制生养》咧,《二十世纪是儿童的天下》咧,能够抵当被埋的来由多得很。不过彼一时,此一时,彼时我委实有点惊骇:掘好深坑,不见黄金,连“摇咕咚”一同埋下去,盖上土,踏得实实的,又有甚么体例可想呢。我想,事情固然一定实现,但我今后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瞥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感觉她是和我不两立,起码,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毛病的人。厥后这印象日见其淡了,但总有一些留遗,一向到她归天——这大抵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
但是,对于阳间,我终究已经歌颂过了,没法追改;虽有“言行不符”之嫌,但确没有受过阎王或小鬼的半文补助,则差能够自解。总而言之,还是仍然写下去罢:
只要对于口语来加以暗害者,都应当灭亡!
只要对于口语来加以暗害者,都应当灭亡!
阳间,倘要稳妥,是歌颂不得的。特别是常常好弄笔墨的人,在现在的中国,流言的治下,而又大谈“言行分歧”的时候。前车可鉴,传闻阿尔志跋绥夫曾答一个少女的诘责说,“唯有在人生的究竟这本身中寻出欢乐者,能够活下去。倘若在那边甚么也不见,他们实在倒不如死。”因而乎有一个叫作密哈罗夫的,寄信嘲骂他道,“……以是我完整诚笃地劝你他杀来祸福你本身的生命,因为这第一是合于逻辑,第二是你的言语和行动不至于背驰。”
这些话,名流们天然不免要掩住耳朵的,因为就是所谓“跳到半天空,骂得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并且文士们必然也要骂,觉得大悖于“文格”,亦即大损于“品德”。岂不是“言者心声也”么?“文”和“人”当然是相干的,固然人间世本来千奇百怪,传授们中也有“不尊敬”作者的品德而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好”的特别种族。但这些我都不管,因为我幸而还没有爬上“象牙之塔”去,正不必如何谨慎。倘若偶然中竟已撞上了,那就马上跌下来罢。但是在跌下来的半途,当还未到地之前,还要说一遍:
自从所谓“文学反动”以来,供应孩子的册本,和欧,美,日本的一比较,固然很不幸,但总算有图有说,只要能读下去,便能够晓得的了。但是一班别故意肠的人们,便极力来隔绝它,要使孩子的天下中,没有一丝兴趣。北京现在常用“草率子”这一句话来打单孩子们。或者说,那就是《开河记》上所载的,给隋炀帝开河,蒸死小儿的麻叔谋;精确地写起来,须是“麻胡子”。那么,这麻叔谋乃是胡人了。但不管他是甚么人,他的吃小孩究竟也另有限,不过尽他的平生。波折口语者的流毒却甚于大水猛兽,非常泛博,也非常悠长,能使全中国化成一个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里。
赛会固然不像现在上海的旗袍,北京的谈国事,为当局所制止,但是妇孺们是不准看的,读书人即所谓士子,也大略不肯赶去看。只要游手好闲的闲人,这才跑到庙前或衙门前去看热烈;我关于赛会的知识,多数是从他们的论述上得来的,并非考据家所贵重的“眼学”。但是记得有一回,也亲见过较盛的赛会。开首是一个孩子骑马先来,称为“塘报”;过了好久,“高照”到了,长竹竿揭起一条很长的旗,一个汗流浃背的胖大汉用两手托着;他欢畅的时候,就肯将竿头放在头顶或牙齿上,甚而至于鼻尖。其次是所谓“高跷”,“抬阁”,“马头”了;另有扮犯人的,红衣桎梏,内里也有孩子。我当时感觉这些都是驰名誉的奇迹,与闻其事的即满是大有运气的人,——大抵恋慕他们的出风头罢。我想,我为甚么不生一场沉痾,使我的母亲也好到庙里去许下一个“扮犯人”的心愿的呢?……但是我到现在终究没有和赛会产生干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