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他生在庚子年,为了好赡养,加个“小”字,就如乡村孩子奶名狗蛋、二牛之类。仇德生不再说话,看着窗外黑黑的夜,模糊不安。
仇小庚下认识地搔了搔胳膊。前些天,家里刚请德国大夫上门,给他种了牛痘,留了个小小的痘疤。“Matthias!”
“爹爹,对不起。我晓得,庚子年是我家的忌讳。孩儿包管今后不再提了。”
下课铃声响起,他抓起书包飞奔出黉舍,脑后颀长的辫子,猫尾巴似的飞着。
每逢傍晚,有那么一炷香的工夫,他会神游太虚,问本身这道难明的命题?若他已年逾古稀,饱读诗书,或老衲入定,倒也不希奇,可他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虚龄尚不满十岁。
教员在叫仇小庚的德语名字“马蒂亚斯”,警告其上课不要开小差。
“百万白银大案?听起来就成心机,像是福尔摩斯的四个署名的故事,或许是劫富济贫的侠盗干的呢!”
这所黉舍以当今德国天子定名,讲堂里一半德国孩子,一半中国孩子,清一色男生。
来人出示证件:都城西路巡警总局捕快叶克难,外加德租界工部局签发的公文。
长叹短叹的仇德生,忐忑地翻开门。夜色里站着个男人,虽说穿蓝绸大褂戴着弁冕,面相倒是个小伙子,目光如匕首刺到仇德生脸上。前面另有两个德租界的华人差人。
“你是谁?”
大清宣统元年,西历1909年,暮春。又一个帝国的傍晚,煎饼果子般的夕照,穿过式微的华北平原,照着天津卫德租界,德意志帝国的黑、白、红三色国旗猎猎飘荡。
儿子狼吞虎咽地吃好晚餐,俄然插嘴:“爹爹,待我长大后,想做个水兵大将。”
“你这孩子又瞎想了,摄政王一下台就撤换袁世凯。现在能当大将军的,不是皇族,就是满人,哪轮获得你呢?”
仇小庚说了一声“嗯”,脑中却闪现出一艘满载百万白银的幽灵船飘在海面上的一幕……
听到“庚子年”三个字,仇德生面色一变,拍桌子嚷道:“休得再提庚子年!不准再去找张癞子,他就是个满嘴跑火车的大傻子!也别再群情教员说过的话,莫误了你的斑斓出息!”
屈原《离骚》“曰傍晚觉得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孔雀东南飞》焦仲卿与刘兰芝“奄奄傍晚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本日,魂去尸长留”。姜夔《扬州慢》“渐傍晚,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想来古时,傍晚都与哀痛、分袂乃至灭亡脱不了干系。
“是夜,天愁地惨,月色无光,孔明奄然弃世。”
仇德生从没骂过孩子,更未曾舍得打过。老婆过来劝止,叫他消消气,让孩子快点用饭。
窗台上有一艘恐惧舰木头模型,小庚亲手雕出来的,惟妙惟肖,不逊于任何金属模型。
“白日做梦!我看啊,中国还得再积贫积弱一百年!”仇德生点上一支卷烟,摸着儿子的额头说,“小庚啊,你是我们仇家的独生子,自古以来,独子不从戎,没人会要你的。”
“休要胡言乱语,快去做功课吧!”
天津德租界范围,在现在的河西区大营门街道和下瓦房街道,现在遗址荡然无存,满是先人新造的盗窟洋房。
家里已通了电灯,他在灯下做完功课,便到爸爸书房里翻起《三国演义》绣像本。
“爹爹,我想驾兵舰巨舰飞行地球,直抵英、法、德、日、俄诸强门口,让他们再也不敢拿舰炮指着中国的海岸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