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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中有湖,世人皆知谓西湖。西湖核心沿湖一溜的巷子,商肆林立,迎来送往,巷中更有贩夫走狗,箪壶卖浆,络绎不断。
因离皇城甚有些间隔,少了沉重,又因山色空濛湖水清奇,就有那很多的筹划整日的权重人臣前来疏解喘气,更有文人骚客争相前来显弄风雅,骚人权贵向来又少不得名妓烘托,更离不得酒肴果品,这湖边湖面便多了很多人间炊火气,胭脂水粉香,久而久之,竟成了一等一的风骚繁华之地。
男人怔了好几息,“朱先生……认得鄙人?”说话间他又偷眼打量了徒弟一回,猜疑毫不粉饰地挂在脸上。
为了这个终究会幻灭的痴想,我便一日一日地数着盼着,毫不会错一日,连一个时候都不会错。没料,我破钞了百年,仍旧拿不准究竟得不得见。实在,早在一甲子之前,我心底已起了彷徨。
我同人谈笑时将这话提及过几次,常常不等旁人耻笑,我先自嘲痴人说梦,人老了轻易胡言乱语。可有谁晓得,我心底,是当真存着那样的盼望的。
徒弟了然地点点头,也不消那戥子,回身在前面的药柜中随便抓取了几样,包作四包,推至杨主簿跟前:“羌活汤,暂先吃着,得用了再来付药钱。”
张家娘子猜疑地摸了摸包了发髻的碎花头巾,嘟囔道:“夜里闹腾,我还推窗望了一眼,确有人在门前,瞧那景象,八成是来求药的。”
次日朝晨,巷子里不知谁家圈养着的公鸡长长地打了第一声鸣,宣布了卯时至,朱心堂的乌木大门一动,浓浓的药香气顺着半开半阖的大门涌了出来。
徒弟从我手里接过纸包,走过门前的小街,将手里的黄纸包往张家娘子手里一递:“就快端五了,蛇虫鼠蚁活泛过来,恐是四周沾带秽气,扰得人夜里睡不结壮,将这包干艾叶在门前焚一焚,避避邪气,夜间也好睡安稳些。”
我并不明白徒弟说的甚么时啊、地啊、人啊的,既然徒弟说好,那必然是不会错的。
那些人总觉得来了朱心堂会瞥见一名白发童颜、精力矍铄的老翁,仿佛如许才不负朱心堂能肉白骨活死人的朱先生的名声,那种思疑的神采我见很多了,心底里早就懒得嗤笑他们的以貌取人。
此人在门前折腾了小半时候,目睹实在有望,只得怏怏拜别。
徒弟附身低低叮嘱我去取些干艾叶,我跑回店铺里包了一包出来,笑吟吟地同屠户娘子问早:“张家嫂子好早。”
徒弟仿若未闻他的话,也不作答,只悄悄一笑,重回了柜台后,拿起了戥子,客客气气道:“杨主簿请递方剂,鄙人好予你抓药。”
诊金药资要得也希奇,他若欢畅时,也不必甚么资费,随便在得病之人身上取一样小物件,便充当了药资,他若不甘心时,莫说是金叶子、交子、钱缗子,传闻便是银山宝树,也一定肯多瞧一眼。
这日交半夜时分,便有不知哪家的家仆,在朱心堂紧闭的流派前急叩。一声紧过一声的叩门声回荡在茱萸巷里,大半条巷子都体察到了此人的火急。
我衰老至此,连个稚童见了都会骇怕,万一真见着了,徒弟还能认得我么?倘若,我的样貌能像临安城中那片湖普通,亘古稳定,那该多好。
“有么?”徒弟皱了皱眉,顺口便问道:“阿心,你可闻声昨晚的响动?”
徒弟常对外人说他姓朱讳阙,我浑不在乎徒弟名唤朱阙还是别的甚么,可他也将我的名字摆上了那高高的匾额上,还闪着果断的金光,这却教我暗自欢乐了好多日子,路过那匾额时总忍不住昂首去望。
偶也有教病症逼急了的,贸冒然跑至茱萸巷底来叩门,也是无用,全部小宅院死寂沉沉如同经年无人的荒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