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朱先生安在?”那男人进门一开口带出了一副浓厚的北方腔。
为了这个终究会幻灭的痴想,我便一日一日地数着盼着,毫不会错一日,连一个时候都不会错。没料,我破钞了百年,仍旧拿不准究竟得不得见。实在,早在一甲子之前,我心底已起了彷徨。
未几久,茱萸巷底悄悄开起了一家生药铺子,门前高悬乌头匾额,灿灿地闪着“朱心堂”三个大字。
徒弟仿若未闻他的话,也不作答,只悄悄一笑,重回了柜台后,拿起了戥子,客客气气道:“杨主簿请递方剂,鄙人好予你抓药。”
张家娘子咧嘴一笑,一叠声地谢她,也不提夜间的事了,忙忙地取了铁簸箕出来好焚艾。
徒弟从我手里接过纸包,走过门前的小街,将手里的黄纸包往张家娘子手里一递:“就快端五了,蛇虫鼠蚁活泛过来,恐是四周沾带秽气,扰得人夜里睡不结壮,将这包干艾叶在门前焚一焚,避避邪气,夜间也好睡安稳些。”
“有么?”徒弟皱了皱眉,顺口便问道:“阿心,你可闻声昨晚的响动?”
“阿心女人,昨晚但是有人在你家店铺门前闹了一阵?”屠户娘子朝朱心堂探了探头,里头静悄悄的,不闻一丝异动。
那些人总觉得来了朱心堂会瞥见一名白发童颜、精力矍铄的老翁,仿佛如许才不负朱心堂能肉白骨活死人的朱先生的名声,那种思疑的神采我见很多了,心底里早就懒得嗤笑他们的以貌取人。
徒弟常对外人说他姓朱讳阙,我浑不在乎徒弟名唤朱阙还是别的甚么,可他也将我的名字摆上了那高高的匾额上,还闪着果断的金光,这却教我暗自欢乐了好多日子,路过那匾额时总忍不住昂首去望。
我同人谈笑时将这话提及过几次,常常不等旁人耻笑,我先自嘲痴人说梦,人老了轻易胡言乱语。可有谁晓得,我心底,是当真存着那样的盼望的。
那杨主簿的神采恍恍忽惚,目光不定:“不瞒朱先生,昨夜我遣了家仆来过……说来忸捏得很,杨家也奉诗书礼节,本不该深夜无礼叨扰,委实……委实是内人病重,头痛欲裂,已是目不能视,昨夜忽呕了口血,从口鼻一同喷出。”
饶是如此,朱心堂里毫无动静。
此巷原是教一户簪缨世胄的人家占着,赫赫扬扬的一大师子,击钟鼎食、连骑相过的权贵日子过得好端端的,忽就遭了灭族,无人能说道清楚这一家子究竟犯了甚么事,碌碌小民的眼里本就只能瞧见高门大户的两桩事,要么显,要么衰,余者皆挂不上心。
此人在门前折腾了小半时候,目睹实在有望,只得怏怏拜别。
无人晓得这男人的来处、爷娘亲族、那边学的医理药典、歧黄之术,只知家中有人得了甚么疑问杂症,或大夫束手无策时,来茱萸巷底求一求生药铺子里的这位朱先生,他若肯救,便是大幸了。
临安城中有湖,世人皆知谓西湖。西湖核心沿湖一溜的巷子,商肆林立,迎来送往,巷中更有贩夫走狗,箪壶卖浆,络绎不断。
我衰老至此,连个稚童见了都会骇怕,万一真见着了,徒弟还能认得我么?倘若,我的样貌能像临安城中那片湖普通,亘古稳定,那该多好。
次日朝晨,巷子里不知谁家圈养着的公鸡长长地打了第一声鸣,宣布了卯时至,朱心堂的乌木大门一动,浓浓的药香气顺着半开半阖的大门涌了出来。
百年前,我尚豆蔻韶华,与徒弟一同筹划着一家生药铺子,同徒弟在一块儿的日子,过得绵长如梦,我沉浸此中,从不在乎今夕何夕。可自徒弟分开的那一日起,每一日我都记得很牢,从未曾算错过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