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焘叹了一口气,问道:“制军现在正忙甚么呢?”
看着那女人神情,郭嵩焘差点失声笑出来,忙捂了口。
“请的甚么神?”
“嘘——”那女人以指压唇,指指“书房”,轻手重脚拿起抹布和另一个丫头揩拭桌椅。
“保纯执笔,庸墨拂纸!”一个极亮的童音喝道,“吾神来也,叶名琛还不下跪!”便听衣裳窸窣,接着便是叶名琛的声音:“信官叶名琛求问:一问广州城防住民安否;二问洋人之事何时能了断;三问本人否泰!”
“偶然是吕洞宾,偶然是何仙姑,偶然老祖亲身降坛……偶然谁也不来!”
郭嵩焘在隔壁不由心下感喟:若论这三问,叶名琛不算脏污之吏,只是如此不学无术科学鬼神,放着多少实实在在的军政民政要务不睬,一味玩忽,这分子顽钝颟顶也真是天下少有!胡思乱想间,闻声一孺子叫道:“吾神降示,设乩架来!”便听搬乩架声,挪沙盘声,簌簌羊毫走纸声……移时,头一个孺子叫道:“吾神去也!”
郭嵩焘还待谛听,却不必谛听了。隔壁叶名琛极清脆地问道:“鹤驾光临了没有?”
“回大人,这类事卑职如何敢草率?”那戈什哈正剔牙,抛弃牙签笑道,“叶制台他白叟家那脾气,谁敢催他?几十号县令,广东的府道官加起来二百多,都在候着他白叟家呢!”
郭嵩焘顿时气到手脚冰冷,放着二百多人的匪防集会晾起来不开,广东洋务海关军政要事不睬,睡到下午四五点起来,头一件事是打坐请神扶乩——这还是朝廷再三降旨表扬,“制夷有方理政循道”的榜样总督,现在又有了男爵的爵位!他乌青着脸,咬牙格格一笑,两块咸丰银元丢给那戈什哈,说道:“你带我去!”那戈什哈得了钱,一边往腰里揣,笑道:“谢大人赏。不过卑职真得关照大人一声,您是道台,坐西花厅是端方名分;您别乱闯,一闯就闯出祸来,卑职可兜不起。叶制台最烦的就是这时候儿搅了他的坛场……”说着前边带路,盘曲逶迤从大堂向西过月洞门,又穿过一带花篱罩顶石甬道,指着一溜五间房道:“西边两间是书房,大帅就在里头。这三间是花厅,里边隔栅屏风挡着,是相通的。茶水烟巴菰都现成,大人请自便,只不出声儿便没事。”说罢去了。
“他现在在做甚么?——你再去传话,郭嵩焘要见!”昔日在京里拜见炙手可热的肃顺都没在广州这么难见,就算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寺人见了本身也是恭敬有礼,到了广州,倒是被上马威了,郭嵩焘的内心有些恼火了起来,
“我有要紧的事,你禀报我要见他!”
“请神扶乩么?”江忠源小声问。
大师哄然大笑。郭嵩焘却感觉内心塞了一团烂絮似的一阵难受,拿着国耻开打趣,这些人太偶然肝。偏转脸看时,阿谁接办本的门政戈什哈闲逛着从签押房踱出来,忙回身出来,迎上去问道:“我的抄本经历递上去了没有?”
“回大人,”那戈什哈收了笑容,一本端庄答道,“制军和胡师爷在焚香打坐,请祖师爷降乩。您要不信,卑职带您西花厅候见,隔窗您就能瞧见的。”
进了花厅,江忠源才晓得那两块银元的服从。满花厅南北墙满是亮窗镶嵌起来的,幕着淡青色的蝉翼纱,连中间的隔栅也都用檀香木屏风横挡,可开可合,只是抡着一条厚重的紫红金丝绒,隔壁书房那边说话声音都模糊可闻。花厅里两溜窗台,摆满了盆景花草,甚么月季、玫瑰、蕃石榴、红橙、柚子、橘子、郁金香,有的郁郁翠绿,有的挂果累累,有的含苞带露,有的盛开怒放,美香不成胜收。沿墙有座椅有春凳,都陈着紫檀茶几,陈列豪华中不失高雅,和门房那边比起来,真有云泥之隔。两个丫头提着酒壶蹑手蹑脚正给花儿浇水,见他出去,忙放下壶,一双并蒂含笑蹲福几施礼,让座,泡茶,也不言声,一边一个站着。郭嵩焘极不惯这般伏侍,又掏两元一人给了一枚。那丫头倒是可儿,莞尔一笑收了,行个礼又去浇水。郭嵩焘半日才恍然,这是这屋里的端方。略必然心,侧耳听书房那边动静,像是有人推磨般传来轧轧隆隆的声音,声音倒是非常纤细。忍不住猎奇,走到帷幕前,撩开一条缝儿看,那蝉翼纱薄得几近透明,只见“书房”安插得别致,北墙正中供着一张祖师画像,像前案上炉中卷烟袅袅,案前另有三张米黄拜垫。说是“书房”,通屋里不但书架,书也是没有的。再看几小我,阿谁斑白辫子穿驼色背心的一望可知是两广总督叶名琛,另有一个余保纯是认得的,原是广州知府,撤差后留在总督衙门,当了叶名琛的清客幕仔;一个戴墨镜腰系槟榔荷包的,想必是胡师爷了。另有两个总角孺子,八九岁的模样。叶名琛站在神案边闭目合十喃喃念诵着甚么。最奇的地下还反扣着一张桌子四脚朝天,余保纯和胡师爷相对,两孺子相对,东西南北侧身站定,也都闭眼,一概左手前指,可煞捣蛋那桌子竟主动东北西南旋个不住……他看得蹊跷,抠缝儿哈腰还要瞧个细心,感觉有人扯本身的袖子。转头一看是泡茶那位女人,刚要问,那丫头扯他过来,悄声道:“千万轰动不得的!上回铸钱局方老爷也这么着,神没请到。方老爷那是多红的人呐,第二日就挂牌子撤差!您何必触这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