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只许我吃一盏,他倒是独独地吃了一盏又一盏下去,酒至半酣,我脑筋里俄然又跳出一桩事来,怕隔日浑忘了,便拉着徒弟问道:“徒弟,我记得我们有些上好的绢帛,他日我去姚家送牛髓膏的时候一并带去罢,摆布我又不会画,徒弟近年也画得少,闷坏了可惜,装裱铺子老是得用的。”
我不懂画,听她这么一说倒难堪了:“可……可画绢上长了霉斑,不晒岂不更糟?”
“恩。”徒弟吃着酒,心不在焉地承诺了一声。
我回身就去找那绢帛,可一时又不记得放在了那边,吃紧忙忙地回前堂再去问过徒弟。徒弟正倒出小酒坛子里最后一滴酒,胡乱朝一排药屉的角落里一指。
画摊开晒了未几时,就见吴甲在返回后院来喊我,说是姚装池家的闺女来找我。
我转进柜台里,开了几个药屉去找,公然就在隐蔽处的一个药屉里翻出了一沓画绢。也不知随便乱藏了多少年,灯火暗淡处瞧不清色彩如何,触手质地倒是极柔嫩的,如同轻抚在才子的肌肤上。
那库房里经年累月地积存了些物什,我恰好趁着这会儿好好收整收整。
我记得她说要来取收敛伤口的创药的,忙撇下画绢去前头应对,因去得迟了一步,姚家的闺女已在柜台边等了一阵。
我一扭头,徒弟已将方才那画重新收卷了起来,仍旧拿褪了色的红丝绦扎着。他将那画卷谨慎翼翼地捧着,超出我的肩膀,送到了柜台前。
我仓猝低头看去,仍感觉不像我,但细看那瞳人眉眼,又觉神似。再要深探,忽就嗅见几丝浓香的酒气飘散开来。徒弟摇摆着一只小酒坛子过来:“莫看了,快将那画收了,慢了酒吃完了可莫要怨。”
“绿艾女人久等了,晒了一幅发霉的画儿担搁了。”我笑迎了出去,顺手将包好的创药从柜台上面提出来,“姚装池臂上的创口敛住了么?”
只夜间,无客登门时,倒还轻省。如果少康瓮出了新酒,我便能与徒弟在夜雨打窗的淅沥声中,小酌浅饮几盏,笑语一回,甚是舒畅。
我接过画,一眼瞥见那小学徒手指粗糙,想是长年与浆水刀篾缠磨而至,绿艾的手指仿佛亦是如此。心念一动,便想要取些牛髓膏来送予她润手。可眼下偏是初夏时节,夏季里卖剩的牛髓膏都收在了后院库房里。
回身出来取的工夫,那小学徒就跑了个没影儿,无法只得暂先搁下膏子。
我将那卷轴挪到大太阳底下,抽去捆扎的丝绦,极谨慎地铺展开来,一股子冲鼻的霉味跟着卷轴的展开,愈发浓厚。
每年入夏前的临安城溽热潮湿,是我最不喜好的。白日出去送个药,返来时总免不了湿了衣裙鞋袜,来买药的,也不甚便利,蓑衣纸伞,全部铺子里充满一股湿漉漉的霉变气味。
路过的殷乙凑过来同看了一眼,指着画像道:“眼睛这儿霉坏了。”
“那便有劳绿艾女人带回装池铺子去补葺一番,抵充姚装池的创药药资,如何?”
我接过他手里的卷轴,触手细柔,该是幅画,年纪长了,画绢泛黄,轴木上霉点班驳,连扎起卷轴的大红丝绦也半褪了色彩。
徒弟笑得和颜悦色,摆手道:“我说值便值,绿艾女人尽管操心修补便是。”
吴甲手持了一副卷轴,从库房里出来,冲我摊了摊手:“阿心你来瞧,这是甚么?”
绿艾略一怔,欣然接过:“朱先生客气了,修画好说,顺手的事,并不值甚么,哪能抵充药钱。”
过了些光阴,邻近酉时闭店。姚家的小学徒捧着画吃紧仓促跑来,传话说梅雨季刚过,铺子里修补装裱的活计多得腾不脱手来,绿艾挪不出空来,不然她该亲身将画送返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