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羊鲜美,酒浆朴素,笑语迭起,足欢娱至四更天,笑闹够了,方才散去,各自打着哈欠回屋睡去。
这话叫佛奴又起了感慨,他尚在襁褓中便遭抛弃在寺庙庙门前,在寺中养到七八岁上,正逢顾夫人进寺上香,偶遇得他,带回府中与风灵一同教养作伴,因觉此事甚有佛缘,便予了他“佛奴”这个名儿。
“大娘可还记得,当日我们决意要往这边疆来,所为何?”
转眼年节将至,公廨田新替代的耕户早已稳妥,只待开春翻土。
风灵每日里领着阿幺在阛阓里采买,缝纫新衣,打制新头面金饰,又亲身向城外放牧人购置了七八十头羊,百来只鹅,一一分予家中部曲,好令他们带回家中过年。
他常想着,他俗尘未脱,也不能一向在寺庙中度日,若非这番机遇,他约莫不是温饱而死,便是成了遭人随便买卖的贱口,现在虽还是顾府中的奴籍,却好衣好食,生存无忧,风灵待他又从不拿家主的款。现在除开一心一意地跟从风灵、虔心拜谢佛祖庇佑这两桩以外,再无他想。
“恰是这个理儿,大娘万要遂了阿郎和夫人的拳拳之意,莫叫他们悲观。”佛奴嬉笑两声,顺手取过她手中的酒壶,“筵席未开,倒是单独先饮开了,里头装的甚么酒?”
“去将窖里的五云浆尽数取来!”风灵扬手一号召,几个候等了她好久的部曲一听今晚五云浆管够,呼啦啦地都围了上来,请了风灵在上首坐了,又催着金伯将那炙肥羊快些豆割了拿来。
佛奴怔怔地谛视着院中烤羊的火光,支起胳膊肘推了推风灵,“我孤身一人,四周飘零倒也罢了。你原有父母兄长庇护,又是个女儿家,大可不必万水千山地自江南跑来这西域边城。如若此时还在家中,该当如何?”
依着她的性子,原该请百戏的,这才够热烈欢腾,偏康达智的夫人米氏一个劲地劝她请法常寺主持的大弟子来俗讲。
风灵拎着一小壶酒,一声不吭地自阁房挑帘走出,在屋前的木阶上坐了一会子,呆瞧着金伯翻烤肥羊。佛奴知她念家,便在木阶上与她同坐了开解。
因俱是城中巨富,又肯出资做些原该官家承办的事,故官家少不得出面应酬一番,一来可算作与民同乐,二来也该谢一谢富商们的豪放。
前庭的两个大铜火盆里燃起了高高的赤红火焰,柏叶干枝在火盆里“哔哔剥剥”地作响。风灵扫了一眼跟前的供案,满满铛铛的供果,均是江南产品,乃至另有裹着青箬的角黍。
“但是想家?”
恰是忙得脚不沾地,手无停歇,腊月二十八快速便到了面前。
至晚,宅子里头飘起了阵阵肉羹浓香。古楼子的馅料在烤炉内“滋滋”作响,烤得金黄酥脆的饼皮用力地接收着油汪汪的羊脂。山雉肚内填塞满了夏季里罕见的菌子。金伯正在院中翻烤着整只的羔羊,顺手洒上一把小茴香胡椒,立时肉香四溢,引得几个部曲来回转悠了好几次。
膝盖才半弯,内心头俄然起了个念:若要说恩典,那个于她的恩典都及不上阿爹阿母予她的娇纵厚爱。
如此,风灵也安下心,欢欢乐喜地筹办起过年的琐事来。阛阓中收支来往,长途贩运的客商已然不见,但因年节邻近,城内的买卖恰是热络红火时。
这一案的供食,同往年她在余杭时如出一辙,倒令她生出些恍忽。
她的眼睛垂垂亮起来,语中少了粘滞踌躇,重回干脆利落,“恰是为了替本身挣个一世尽情安闲,无拘束,无忧劳。”
自打记事,每一年的除夕夜,阿母总在园子里摆下这么一桌,命她恭肃不苟空中向长安方向,行三跪九叩礼。也不知多少次,她问阿母所拜何人,阿母常常欣然应对,“两位故交,于你有天大的恩典,一名尚健在,一名已逝,人切不成忘恩,你活着的每一岁,皆要遥拜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