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太后因说:“孩子啊,你做的功德,哀家内心头明白。把娇娇交到你手上,哀家算是把心放进了喉咙口……”她艰巨地自榻上支起家子,皴皱的跟树皮似的枯手悄悄搭上天子的手背,两滴老泪爬出了眼眶:“孙儿,是你好,哀家懂……也唯哀家才懂你一番苦心。……确然,将娇娇搁冷宫那边,才是对她最好的庇护。馆陶……馆陶行事太不慎重,她自发得她爱娇娇,殊不知,第一个能教阿娇立死的人,便是她!……也好,彻儿,让娇娇在长门别苑躲一阵儿吧,过了这事,她是繁华是落魄,皆是命,是命啊!”
“没的胡叨叨甚么!”杨对劲有些心虚,又怕阿娇真去揣摩甚么,便拔开了嗓子道:“陛下敬天敬地,没的有这类肮脏东西出来叨扰?天子脚下,当真是乱来的?!今后,不准胡说了!倒要惊了娘娘——”因向阿娇道:“娘娘莫扰,要真怕,我们抬了肩辇绕路走便是。”
汉宫里的故事,约莫都是类似的。女子无宠,比死更可骇。
外头惨惨是风雪,前一阵儿刚停的白羽似的雪絮,这会子又间间断断飘了起来。廊子里似脱开线的袖口,冷风张鼓着灌出去,她缩着脖子,瑟瑟打了个颤抖。
窦太后摆了摆手,赵清蓉因出前道:“太皇太后,前儿给卫夫人的祈寿锦囊已备好了,奴婢这会子便去取来?”
吼怒的风声里夹着几声短促的、如有似无的哭声,阴瘆瘆的,直从那雪地内里卷来。阿娇自幼长在汉宫,窦太后跟前抱进抱出的宝贝疙瘩,但却向来没有打仗过宫里这些个肮脏事,挂白绫的宫女子、跳黑井的内监,于她来讲,是闻所未闻的。
阿娇因说:“怪冷的。”
窦太后没管顾,自管自又说下去:“天子这一着棋走的好,你想保阿娇,便先贬阿娇——实在妙!若然,今后陈午与馆陶再犯些甚么事儿,都与娇娇无关喽!”像是长长的感喟,从很远很远的处所穿透而来,漫过一道一道帷帐,直入天子心耳:“都与阿娇无关——喽——!”
杨对劲正要再劝,阿娇长长叹一口气,道:“杨长侍莫惊,本宫一点儿不怕。——小蕊儿不懂事呢,尽胡说。怎会是甚么鬼怪?那是人呢——”她顿了顿,衬着萤萤灯光,神采愈显煞白。眼睛里仿佛落进了甚么东西,那些亮光都圈进一汪淡淡的泪雾中,逐步黯下。她喃喃:“平常……我也曾这么哭过。悲伤呢,人声儿也变了调子。约莫不是鬼怪……”
“我的好主子!这会子还管顾甚么冷不冷的?先贴着身罢,如许好的毛色,总能蓄点儿暖意……”边说着,边为阿娇悄悄结好领子。阿娇笑道:“急个甚么劲儿,瞧你,恐怕本宫将那氅子剥下甩雪地里去似的!”
窦太后醒将过来,见天子陪侍在侧,便指氛围骂道:“那馆陶猪油蒙了心子!”正想再狠狠呲两声儿,谁想,喉间又是一阵急,她粗喘着气儿连连嗽起来。
她的这番心机,窦太后又岂会不知?用老太后撂白了的话儿来讲就是,馆陶是个甚么样的主儿,她能不明?哀家肠子里囫囵爬出来的,她还敢跟哀家盘磨算计?
小宫灯荧荧亮着,一起穿廊而过。这一行简仪出来,本无多少人跟着,这会子天又黑了,去长门的路平时不大热烈的,是以沿路也未碰上甚么人。
刘彻居榻侧,仔谛听老太后说话。过了一会儿,见老太后言语间稍有艰巨,便打断:“皇祖母,您睡下罢,明儿再说事。您……切切保重身子!”
阿娇兀自入迷,雪絮子一点一点飘落在她身上,领子弯绕着几簇,她也不拂,只干干地让那团红色渐渐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