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平生,我未曾见他懼然戚戚的模样,却太多次,见过他凭栏著相思的场景。长安的百姓都晓得,他们的君王,曾拟过一道天底下最浪漫的圣旨,寻他龙潜时的一柄剑,君王怀旧,谁毁他故剑,他便视谁如仇雠。
太子哥哥笑道:“自家人,繁文缛节无甚紧急。母妃还是这般殷勤。”
太子愣住。我瞧得清楚,他的眼睛里汪汪的,悬着无数的泪,仿佛只要略一抬眼皮,那泪珠儿便要涌了出来。
因跪:“敬武拜见母后,愿母后长乐无极。”
他待我好,我真不想他难过。便说:“兄长,我们不谈娘娘,二丫饿了,二丫要吃云吞。”
皇后如仪,再权贵又何如,纵得君父盛宠如此,终不过还是成了泉下冤鬼。
她是皇后,但却少见母范天下的气度,虽心疼太子,但有那么一刹时竟让我感觉,她是有些怕太子的。
“那不能……”我不爱说话了。
未几,珠帘簌簌,打那边头便钻出来一个装束极富丽的宫女子,因向太子哥哥道:“皇后娘娘来了……”并不是陌生的唱礼,好似只是这么一点,让太子晓得皇后已来便是。这么一瞧,东宫与椒房的干系,可算是好。
东宫没瞧我,却在对我说话,他缓声道:“思儿,我们的母后,乃已入杜陵的恭哀许皇后,父皇的‘故剑’,父皇龙潜时便聘为老婆,她在父皇……和我的内心,无人能及。”便是话中藏着另一层意义:“思儿,你的母后,只要一个。”
“父皇的皇后,称中宫娘娘。”
君王威仪,初度见面,是他解释于我的。
我摇点头,抹了抹泪:“当然不怪!兄长是为我好!我感觉来了这里,比内里也要好些。——我长高了这么多!”
这一晚,是我在宫里过得最欢愉的一晚。而后很多年再回想,还是初入宫时这寒冬的夜晚,最暖。
君父已不肯再多言,守御寺人已唱:“陛下御起——”天子折身而走,额前旒珠又收回一阵熟谙的簌簌之声。
“中宫是甚么?”我抬头问。
“兄长,听阿娘和嬷嬷说,是你要接我返来?”
她抱着八岁的我,软声让提暖炉子的宫人再靠近些,呵出淡淡的暖气,蹭得我鬓前微痒。我缩在她怀里,只觉暖和,就像在长安街隅的老宅里,被阿娘和嬷嬷抱着。
本来敬武的命,在君父眼中,亦不过如此。
他便笑着让了让,将我推至跟前:“这是敬武,你认认。”
这里,也曾经是我母亲的椒房。
我跟在太子哥哥身后,怯怯喊了一声:“母妃……”
他弃我如敝屣,却思我生母如醴。大略人间冤冤孽孽,皆是如此,循回磨人。如果我无奉上谕,不从父命归去上林苑,或许我此平生都不会晓得南园里埋藏的阿谁故事。
那宫女子只打量我一眼,便跪:“婢子拜见敬武公主殿下,愿公主殿下千岁永泰!”
她是我的母亲,是我归汉宫后,除兄长以外宫里独一对我好的人。
“因为……她是父皇的皇后。”兄长俄然有点严厉了:“……她也待我们好。”
“不是,”他笑了笑,又摸摸我的头,“父皇也驰念你。”
椒房的宫灯退出两行,挑灯宫人身姿袅娜,盈盈列开,这宫灯是暗的,带着一点暖的温色。像山里飞起的团簇萤火,抓在手里,怕是也要化了呢。
我摇点头:“阿娘,你都健忘二丫了,二丫也忘了。”
我再昂首,见兄长已半跪行至我跟前,他笑得和顺而叫民气安,他把手伸了过来,将我抱起:“思儿,父皇的上林苑,有很多很多的珍奇特兽!可好玩!你在宜春/宫待着,兄长一有空便去探你,好不好?”
兄长谒了谒,道:“儿拜见母妃,恭祝母妃千岁永泰,长乐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