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候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过贾母这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的乳母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情赏了出去,她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消,勾引上藕官、蕊官,三小我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吵架着也不怕。实在没法,以是来求太太,或者就依她们做尼姑去,或教诲她们一顿,赐给别人作女儿去罢,我们也没这福。”王夫人听了道:“胡说!那里由得她们起来,佛门也是等闲人出来的?每人打一顿给她们,看还闹不闹了!”
宝玉拉着她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因与她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轻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指上两根葱管普通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著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今后就如见我普通。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里单独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浮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传闻,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归去她们瞥见了要问,不必扯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浮名,越性如此,也不过如许了。”
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听彼等之语不肯听其自在者,因思芳官等不过皆系小后代,一时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开罪。今听了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道理,且克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等事,心境甚烦,那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作门徒去,如何?”两个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但是你白叟家阴德不小。”说毕,便顿首拜谢。王夫人道:“既如许,你们问她们去。若果然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
宝玉发了一早晨呆。及催他睡下,袭人等也都睡后,听着宝玉在枕上长叹短叹,覆去翻来,直至半夜今后,方垂垂的安设了。略有齁声,袭人方放心,也就昏黄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展开眼,连声承诺,问:“何为么?”宝玉因要吃茶。袭人忙下去,向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倒了半盏茶来吃过。宝玉乃笑道:“我迩来叫惯了她,却忘了是你。”袭人笑道:“她一乍来时,你也曾睡梦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晓得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说着,大师又卧下。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头走来,还是昔日形景,出去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今后就别过了。”说毕,翻身便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唤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就晓得混闹,被人听着,甚么意义!”宝玉那里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遣人去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