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些甚么,只闻声中间两句,甚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义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的真事,为甚么不消?”宝玉忙问:“甚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我们现在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格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由跌足笑道:“好极,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固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
宝玉道:“甚么端庄事这么忙?”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以是要紧。”宝玉道:“恰是。说的到底是哪一家的?只闻声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群情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她也不晓得造了甚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群情。”香菱道:“这现在定了,能够不消搬扯别家了。”宝玉忙问:“定了谁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前次出门贸易时,顺道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流派。前日提及来,你们两府都也晓得的。合长安城中,上至贵爵,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宝玉笑问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香菱道:“她家本姓夏,非常的繁华。其他地步不消说,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她家的,连宫里一应陈列盆景,亦是她家贡奉,是以才有这个浑号。现在太爷也没了,只要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女人度日,也并没有哥儿兄弟,可惜她们家竟绝了后。”
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便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陌生。前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我们。”宝玉笑道:“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冒昧闺阁,千万使不得的。现在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她的倒妙。何况平日你又待她甚厚,故今宁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成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蜜斯多情;黄土垄中,丫环薄命。’如此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惬怀的。”黛玉笑道:“她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何况‘蜜斯’‘丫环’亦不高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宝玉听了,忙笑道:“这是何必,又咒她。”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安妥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必命。’”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穷的猜疑乱拟,内里却不肯暴露,反赶紧含笑点头称妙,说:“公然改得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端庄事罢。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以是叫你们畴昔呢。”宝玉鼓掌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一定能去呢。”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宝玉忙道:“这里风冷,我们只顾呆站在这里,快归去罢。”黛玉道:“我也家去安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又忽想起来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了送归去。本身到了怡红院中,果有王夫人打发老嬷嬷来,叮咛他明日一早过贾赦那边去,与方才黛玉之言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