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衣衿之上淋淋漓漓满是鲜血,又是香灰,又是药粉,一片狼籍,那模样更是骇人。明珠便有一腔肝火也再难发作,毕竟嗐了一声,只是道:“瞧着你这不成材的东西就叫我活力。今儿不准吃晚餐,到祠堂里跪着去!”纳兰夫人亦不敢再劝,只是坐在那边垂泪,两个丫头搀了纳兰出去,带他去祠堂里罚跪。
容若只得硬着头皮出来,只见父亲坐在炕首,连朝服都没有脱换,手里一串佛珠,数得啪啪连声,又快又急,而母亲坐鄙人首一把椅子上,见着了他倒是欲语又止。他打了个千,道:“儿子给父亲大人存候。”明珠却将手中佛珠往炕几上一撂,腾一声就站了起来,几步走到他面前:“你还晓得我是你父亲?我如何生了你如许一个孝子!”纳兰夫人怕他脱手,赶紧拦在中间,道:“经验他是小,外头另有客人在,老爷多少替他留些颜面。且老爷本身更要保重,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明珠怒道:“他半分颜面都不替我争,我何必给他留颜面?我也不必保重甚么,哪日若叫这孝子生活力死了我,大师清净!”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往他身上一摔:“这是甚么?你竟敢瞒着我做出如许的事情来。”
纳兰夫人见他怒不成遏,怕儿子亏损,劝道:“老爷先消消气,有话渐渐说。冬郎脸皮薄,皇上赐婚,他辞一辞也不算甚么。”明珠嘲笑一声:“真真是妇孺之见!你觉得圣命是儿戏么?皇上慢说只是赐婚,就算明天是赐死,我们也只能向上叩首谢恩。”指着容若问:“你这些年的圣贤书,都读到那里去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连三岁小儿皆知的事理,你倒敢违背圣命!只怕此事叫旁人晓得,参你一本,说你目无君父,问你一个大不敬,连为父也跟着你吃挂落,有教子无方之罪!”
容若道:“皇上如果见怪下来,儿子一人承担,决不敢扳连父亲大人。”
琳琅……琳琅……
容若纹丝不动跪在那边,沉默半晌,方道:“儿子明白。”
家常老是不得闲,一从书房里下来,往她院子里去,窗前那架鹦鹉,教会了它念他的新词:“休近小阑干,落日无穷山……”不幸无数山……模糊的翠黛蛾眉,痴痴的小后代苦衷……轰然竟是天翻地覆……任他如何,任她如何……心中惟存了万一的希冀,可如何能够逆天而还?这天意,这圣谕,这父命……一件件,一层层,一重重,如万钧山石压上来,压得他粉身碎骨。粉身碎骨并不敷惜,可他哪怕化作齑粉,如何能够挽回万一?
那样硬的青砖地,不过半晌,膝头处便模糊生痛。祠堂里光芒暗淡,绿色湖绉的帐帷总像是蒙着一层金色的细灰,卷烟袅袅里只见列祖列宗的画像,那样的眉,那样的眼,微微低垂着,仿佛于人间万事都无动于衷。雕花长窗漏出去的日光,淡而薄地烙在青砖地上,模糊看得出繁华万年花腔。芙蓉、桂花、万年青,一枝一叶镂刻清楚,便是繁华万年了。如许好的口彩,一万年……那该有多久……久得本身定然早已化成了灰,被风吹散在四野里……跪得久了,双膝已经发麻,额上的伤口却一阵赶似一阵火烧火燎般灼痛。但是任凭伤处再如何痛,都抵不住心口那微微的疼,仿佛有极细的丝线牵涉在那边,每一次心跳都涉起更痛的触感。如许多年,他已经死了心,断了念,总觉得能够不恸不怒,但是为何还叫他能瞥见一线朝气。便如堵塞的人俄然喘过气来,不过半晌,却又重新被硬生生残暴地扼住喉头。
容若心如刀割,只紧紧抓着袍襟,手背上出现青筋,那手亦在微微颤栗。跪得久了,四肢百骸连同五脏六腑似都麻痹了,但是这几句话便如重新剖开贰内心的伤,那里敢听,那里忍听?可纳兰夫人的字字句句便如敲在贰心上一样:“我晓得你内心痛恨,可你毕竟要为这阖家高低想想。你父亲对你寄予厚望,老太太更是疼你。卫家牵涉鳌拜大案,依你父亲的说法,这辈子都是罪无可恕,只怕连下辈子,也只得盼望天恩。康熙八年的那场滔天大祸,我但是记得真真儿的。那卫家是甚么样的人家?亦是从龙入关,世代功劳,钟鸣鼎食的人家,说是开罪,立时就抄了家,那才真叫家破人亡。卫家老太爷上了年纪,犯了痰症,只拖了两天就去了,反倒是个有福的。长房里的男人都发往宁古塔与披甲报酬奴,女眷籍没入官。一门子老的老,小的小,顿时都和没脚蟹似的,凭谁都能去糟蹋,你没见过那景象,瞧着真真叫民气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