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夫人拭着泪,悄悄叹了口气,说:“你父亲经常拘着你,你要谅解他的心,他有他的难处。现在我们家圣眷优渥,尊荣繁华,皇上待你又亲厚,赐婚如许的丧事,旁人想都想不来,你莫要犯了胡涂。”
内里有纤细的脚步声,大丫头荷葆悄悄道:“太太来了。”他一动不动跪在那边,纳兰夫人见着,心中一酸,含泪道:“我的儿,你凡是昔日听我一句劝,何至于有本日。”一面说,一面只是拭泪。纳兰夫人身后跟着丫头霓官,手里托着一只翠钿小匣,便交与荷葆。纳兰夫人道:“这原是皇上赐给你父亲的西洋伤药,说是止血化瘀最是见效,用后不留疤痕的。才刚你父亲打发人从外头拿出去。”含泪道:“你父亲嘴里虽不说,实在疼你的心,和老太太、和我,都是普通的。”
容若本来是孤注一掷,禁不住母亲一起哭,一起说,想起昔日各种,皆如隔世。那些年的工夫,一起走来,竟都成了徒然,而此生竟然再已无缘。没法可避宫门似海,圣命如天,心中焦痛如寸寸肠断。念及母亲刚才为了本身痛哭流涕,拳拳慈爱之心,哪忍再去伤她半分,更何况琳琅……琳琅……一念及这个名字,仿佛连呼吸都痛彻心扉,本身如何能够累及她?这么多年……她哪怕仍和本身是一样的心机,可本身那里能够再累及她……如何能够再累及她……心中展转起伏,尽是无穷无尽的悲惨。只觉这祠堂当中,黯黯如茫茫大海,将本身溺毙此中,一颗心灰到极处,再也无半分力量挣扎。
霓官道:“今儿老爷下了朝返来,神采就不甚好,一进门就打发人去叫大爷。”安尚仁闻声说,一昂首只瞧哈哈珠子已经带了容若来。容若闻说父亲传唤,心中亦自忐忑,见院中鸦雀无声,丫头们都寂静垂首,心中更加晓得不好。霓官见了他,连连地向他使眼色,一面就打起帘子来。
容若心如刀割,只紧紧抓着袍襟,手背上出现青筋,那手亦在微微颤栗。跪得久了,四肢百骸连同五脏六腑似都麻痹了,但是这几句话便如重新剖开贰内心的伤,那里敢听,那里忍听?可纳兰夫人的字字句句便如敲在贰心上一样:“我晓得你内心痛恨,可你毕竟要为这阖家高低想想。你父亲对你寄予厚望,老太太更是疼你。卫家牵涉鳌拜大案,依你父亲的说法,这辈子都是罪无可恕,只怕连下辈子,也只得盼望天恩。康熙八年的那场滔天大祸,我但是记得真真儿的。那卫家是甚么样的人家?亦是从龙入关,世代功劳,钟鸣鼎食的人家,说是开罪,立时就抄了家,那才真叫家破人亡。卫家老太爷上了年纪,犯了痰症,只拖了两天就去了,反倒是个有福的。长房里的男人都发往宁古塔与披甲报酬奴,女眷籍没入官。一门子老的老,小的小,顿时都和没脚蟹似的,凭谁都能去糟蹋,你没见过那景象,瞧着真真叫民气酸。”
外头的丫头见老爷大发雷霆,早就黑压压跪了一地。明珠闻声夫人如是说,喟然长叹一声,手里的剑就渐渐低了下去。纳兰夫人见儿子鲜血满面,连眼睛都糊住了,急痛交集,仓猝特长绢去拭,那血尽管往外涌,如何拭得洁净。纳兰夫人不由慌了神,拿绢子按在儿子伤口上,那血顺着绢子直往下淌,纳兰夫人禁不住热泪滚滚,只说:“这可如何是好。”明珠见容若血流不止,那景象甚是骇人,心下早自悔了,一则心疼儿子,二则明知天子夙来待容若亲厚,见他颜面受伤,八成是要问的,不由顿足喝问:“人都死到那里去了?”外头丫头婆子这才一拥出去,见了这景象,也都吓得慌了手脚。还是纳兰夫人的陪房瑞嬷嬷经事老成,三步并作两步走至案前,将那宣德炉里的香灰抓了一大把,死死地按在容若的头上,方才将血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