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瞧了她一眼,那目光凛冽如九玄冰雪,冷冷冽冽。她内心一寒,勉强笑道:“请皇上示下。”天子很久不语。她心下宽裕,嗫嚅道:“臣妾……”天子终究开口,声音倒是和缓如常:“这两样东西交给朕,这件事朕亲身措置。你精力不济,先歇着吧。”便站起家来,佟贵妃忙施礼送驾。
她低声道:“吵着万岁爷了。”天子不自发伸手摸了摸那旧伤:“这是康熙八年戊申平叛时所伤,幸得曹寅手快,一把推开我,才没伤到关键,当时一世人都吓得魂飞魄散。”他轻描淡写说来,她的手却微微颤栗。天子浅笑道:“吓着了么?我现在不是好生生地在这里。”她心中思路繁乱,怔怔地出了好一阵子的神,方才说:“怨不得万岁爷对曹大品德外看顾。”天子悄悄叹了口气,道:“倒不是只为他这功绩——他是打小跟着我,情分非比平常。”她低声道:“万岁爷昨儿问我,年下要甚么犒赏,琳琅本来不敢——皇上顾怀旧谊,是脾气中人,以是琳琅有不情之请……”说到这里,又停下来。天子只道:“你一贯识大抵,虽是不情之请,必有你的事理,先说来我听听,只要一样——后宫不准干政。”
西暖阁里笼的地炕极暖,琳琅出了一身薄汗。天子夙来不惯与人同睡,以是老是侧身向外。那背影表面,弧线似山岳横垣。明黄宁绸的中衣缓带微褪,却暴露肩颈下一处伤痕。虽是多年前早已结痂愈合,但直至本日疤痕仍长可寸许,显见当日受伤之深。她不由自主伸脱手去,悄悄拂过那疤痕,不想天子还未睡沉,惺忪里握了她的手,道:“睡不着么?”
天子并不答话,琳琅只觉他眉宇间竟是无尽寥寂与落寞,心下微微惊骇。天子淡淡隧道:“朕内心烦,你吹段箫来给朕听。”琳琅却再也难以想到中间的来龙去脉,只觉天子本日非常不快,只觉得是从佟贵妃处返来,必是佟贵妃病情不好。未及多想,只想着且让他宽解。回房取了箫来御前,见天子还是端坐在原处,竟是纹丝未动,见她出去,倒是向她笑了一笑。她便浅笑问:“万岁爷想听甚么呢?”
天子问:“牵涉到御前的谁?”
天子自花团锦簇人语笑喧的慈宁宫出来,在乾清宫前下了暖轿。只见乾清宫暗沉沉的一片殿宇,廊下皆悬着径围数尺的大灯笼,一溜映着红光黯黯,四下里却静悄悄的,寂静厉静。刚才的铙钹大乐在耳中吵了半晌,这让夜风一吹,却感觉连心都静下来了,神情不由一爽。敬事房的寺人正待击掌,天子却止住了他。一行人簇拥着天子走至廊下,天子见直房窗中透出灯火,想起这日恰是琳琅当值,信步便往直房中去。
惊破一瓯春……惊破一瓯春……天子心中思潮起伏,本有最后三分思疑,却也销匿殆尽。心中只道,本来如此,本来如此。这四个字翻来覆去,直如千钧重,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目光扫过面前御案,案上笔墨纸砚,诸色齐备,笔架上悬着一管管紫毫,珐琅笔杆,尾端包金,嵌以金丝为字,盛墨的匣子外用明黄袱,刀纸上压着前朝碾玉名家陆子岗的白玉纸镇,砚床外紫檀刻金……无人能够僭越的九五之尊,心中却只是翻来覆去地想,本来如此,本来如此……
琳琅吹完了这套曲子,停箫望向天子,他却亦正望着她,那目光倒是虚的,仿佛穿透了她,落在某个不着名的处所。她夙来未见过天子有此等神情,心中不安。天子却高耸开口,道:“把你的箫拿来让朕瞧瞧。”她只得走至案前,将箫奉与天子。天子见那箫管平常,却握以手中,怔怔入迷。又过了很久,方问:“前次你说,你的父亲是阿布鼐?”见她答“是”,又问:“如朕没有记错,你与明珠家是姻戚?”琳琅未知他如何问到此话,心下微异,答:“主子的母亲是明大人的mm。”天子“嗯”了一声,道:“那么你说自幼寄人篱下,便是在明珠府中长大了?”琳琅心中迷惑渐起,只答:“主子确是在外祖家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