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春,琳琅才垂垂好起来。这几日宫中却忙着预备行围。玉箸见琳琅日渐病愈,已经能够如常应对差事,极是欢乐,说:“皇上要去保定行围,我们浣衣房也要预备随扈服侍,你好了我就放心了。”因琳琅做事谨慎殷勤,以是玉箸便回了总管,将她也指派在随扈的宫人名册中。
至晚间安营,营帐连缀亦是数里,松明火把熊熊灼如白日,连天上一轮皓月都让火光映得黯然失容。那平野旷原之上,月高夜静,只听火堆里硬柴燃烧“噼叭”有声,当值兵丁在各营帐之间来回巡查,甲铠上镶钉相碰收回丁当之声,那深黑影子映在帐幕之上,恍若巨人。
玉箸也寂静下来,隔了好久却悄悄叹了一声,道:“诚恳说,倘使裕王爷真开口问皇上讨了你去,我还替你委曲,你的造化该当还远不止这个才是。”她声音极低,琳琅骇异之下,毕竟只低低说:“姑姑你竟如许讲,琳琅做梦都不敢想。”玉箸这些日子所思终究脱口而出,心中略慰,还是只是私语道:“实在我在宫里头这些年,独独赶上你,叫人觉着是个有造化的。姑姑倚老卖个老,倘使真有那么一日,也算是姑姑没有看走眼。”琳琅从被下握了她的手:“姑姑说得人怕起来,我哪会有那样的福分。姑姑别说这些折煞人的话了。”玉箸悄悄在她手上拍了一拍,只说:“睡吧。”
第二日倒是极阴沉的好气候。因行围在外,诸事从简,人手便显得吃紧。琳琅见衣裳没有洗出来,便自告奋勇去帮手洗浣。春三月里,芳草如茵,异化野花狼籍,一起行去惊起彩蝶飞鸟。四五个宫人抬了大筐的衣物,在水声溅溅的河边浣洗。
琳琅略一沉吟,便竖起长箫,吹了一套《小重山》。
琳琅自入宫后,自是没有踏出过宫门半步,以是此次出京,又喜又叹。喜的是偶尔从车帷之间望去,贩子城郭如旧。叹的是天子出巡,九城戒严,坊市间由步兵统领衙门,会同前锋营、骁骑营、护虎帐,由御前大臣卖力统领跸警。御驾所经之处,街旁皆张以黄幕,由三营亲兵扼守,别说闲人,只怕连只耗子也被撵到十里开外去了。黄土壅道之上远远只瞥见迤逦的仪仗銮驾,行列连缀十数里。当时入关未久,军纪谨肃,只闻声千军万马,蹄声急沓,车轮辘辘,却连一声咳嗽之声都听不到。
琳琅道:“主子不太小时候学过几日,一时胆小冒然,有辱王爷清听,请王爷恕罪。”福全道:“不消过谦,今晚如许的好月,正宜听箫,你再吹一套曲来。”琳琅只得想了一想,细细吹了一套《九罭》。这《九罭》原是赞美周公之辞,周公乃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幼以孝仁卓异于群子,武王即位,则以虔诚辅翼武王。她以此曲来应王命,倒是极其妥切,不但颂德福全,且将先帝及当明天子比做文武二贤圣。福全听了,却禁不住面露浅笑,待得听完,方问:“你念过书么?”
谁知琳琅到了厨房,气候已晚,厨房也只剩了些饽饽。琳琅拿了些,出帐来昂首一望,只见半天朝霞,那天碧蓝发青,仿佛水晶冻子一样莹透,星子一颗颗正暴露来,她贪看那朝霞,顺着路就往河边走去。暮色四起,河水溅溅,晚风里都是青草树叶的暗香,不一会儿玉轮升起来,低低地在树丫之间,月色淡白,照得四下里如笼轻纱。
待得另一朵云纹绣完,将衣裳挂起来看,公然天衣无缝,仿佛天生。玉箸自是喜不自禁。
帐中人皆向来者望去,只见抢先那人气度轩昂,约摸二十六七岁,头上只是一顶黑缎绣万寿字红绒结顶暖帽,穿一身绛色贡缎团福缺襟行袍,外罩一件袖只到肘的额伦代。傲视之间很有豪气,目光如电,向世人面上一扫。世人想不到突入一个不速之客,见他这一身打扮,非官非卒,千万不知御驾随扈大营当中为何会有此等人物,都不由错愕在本地。惟琳琅只略一怔忡,便施礼如仪:“主子叩见裕王爷,王爷万福金安。”帐中诸人这才如梦初醒,呼啦啦跪下去叩首存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