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眼看将尽,两旁天井变白了一些,女英侧目望去,见一轮玉轮趴在梅树上,恰是重光与娥皇同植的梅花林。她忽感心口刺痛,方才的甜香荡然无存,脑筋一热,向前冲出两步,金履鞋的木底收回刺耳“嗒”、“嗒”声。女英含着泪,心想:“走罢。走罢。”全部后背却又蓦地生硬——是重光,他谛视女英背影,一字字地说:“子时三刻到后花圃来,我有话同你讲。”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女英奔出两步,又倏但是止,她还是提着那双金缕鞋,一时候竟迟疑不定。重光也已立起相迎,二人隔了几步站定,四目交投之下,均觉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提及。又一阵秋风拂过,女英抵受不住,抱紧双臂,牙关悄悄打着战。就在这时,她模糊瞧见重光唇齿一动,仿佛念了两句话:
这实在是一桩旧事,闪着隐诡的光,深藏于宫殿一角。它也确是一桩奥妙,当时并无一人窥见,可又有谁能推测,千年以后,它将会家喻户晓。乃至……每一层面纱都被无情地扯开,每一处细节都被津津乐道。
女英屏住气,伸出右足,踩上石阶。谁知那汉白玉阶非常坚固,金缕鞋底敲于其上,竟传出“嗒”的一响,在深夜里听来格外清澈。她心肝儿一颤,赶快缩回脚,不远处的西偏殿隐透灯光,定然是宫人在值夜。女英按住胸,只觉扑通扑通乱跳,她不敢再试,却又不甘就此罢休,各式考虑之下,忽心生一计,因而哈腰撤除金缕鞋,提在手中,只用一双穿戴鸦头袜的莲足,踏着玉砖进步。
女英倚着墙根,喘一口气,又拂去身上的庞杂花瓣。后花圃已近在天涯,不过还隔一堵高墙罢了。只要迈下台阶,绕过拐角,再拾阶而下,便能从月洞门溜入园中,现在夜的小小冒险,自此也就结束了。
月光似水,蜿蜒着淌在天井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更浓,霜露也更重。因着皇后病势,竟日的轻歌曼舞暂止,这金陵皇城便可贵生出一层寂静与庄严。女英踏住月光,猫着腰,在花林间一步步穿行。沙沙叶声落在耳内,倒令她恍惚忆起十年前娥皇出嫁的那一天。她当时才五岁,钻在人群中,奋力昂起小脑袋,也只能瞧见如火普通赤红的裙裾。重光固执娥皇的手,二人每踏出一步,衣袍皆在不断颤栗,正现在晚满天的叶声,沙沙的,瑟瑟的。
女英有些吃惊,也有些打动,低声问:“能够么?”重光道:“天然能够,只是眼下还须隐蔽些。”女英凝睇着他,目中浮起信赖的神采,点了点头。二人又缠绵一会,便恋恋惜别。女英扶着树干,满地寻觅,好不轻易才在暗处瞥见那双金缕鞋——一只鞋头戳进泥地里,另一只鞋肚朝天,早已是横七竖八,错位到不成模样了。
女英听不逼真,茫然问:“甚么?”重光却住了口,只是面对着她,伸开双臂。女英脑中轰然一声,无穷高兴翻滚,如同正月十五的烟花,纷繁炸裂开来,一颗小小的心儿被撑得满满实实。她甚么都不再想,甩开手中金缕鞋,嘤咛一声,便扑入重光怀里,二人在桂树底下拥作一团,而那双金缕鞋,也早被远远丢入了黑暗中。
二人朝殿外走去。宫女们温馨地施礼,又一一溶入长廊影深处。女英沉默前行,唯有足底金缕鞋收回“噼啪”、“噼啪”轻响。她自发不美意义,便收慢脚步,又暗中踮起足跟,诡计将声音减低。重光瞧在眼里,只是浅笑,过了一会才问:“几时出宫?”
重光握住她的手指,一笔一笔,在掌心写道:“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贯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尽情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