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妈整六合给人家洗衣裳。我老想帮忙妈妈,但是插不上手。我只好等着妈妈,非到她完了事,我不去睡。偶然新月儿已经上来,她还哼哧哼哧地洗。那些臭袜子,硬牛皮似的,都是铺子里的伴计们送来的。妈妈洗完这些“牛皮”就吃不下饭去。我坐在她中间,看着新月儿,蝙蝠专会在那条光儿底下穿过来穿畴昔,像银线上穿戴个大菱角,极快地又掉到暗处去。我越不幸妈妈,便越爱这个新月儿,因为看着它,使我心中痛快一点。它在夏天更敬爱,它老有那么点冷气,像一条冰似的。我爱它给地上的那点小影子,一会儿就没了;迷含混糊地不甚清楚,及至影子没了,地上就特别地黑,星也特别地亮,花也特别地香――我们的邻居有很多花木,那棵高高的洋槐总把花儿落到我们这边来,像一层雪似的。
二
十
是的,我又瞥见新月儿了,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多少次了,我瞥见跟现在这个新月儿一样的新月儿,多少次了。它带着各种分歧的豪情,各种分歧的风景,当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地在我影象中的碧云上斜挂着。它唤醒了我的影象,像一阵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十一
十二
五
妈妈的手起了层鳞,叫她给搓搓背顶解痒痒了。但是我不敢常劳动她,她的手是洗粗了的。她瘦,被臭袜子熏得常不用饭。我晓得妈妈要想主张了,我晓得。她常把衣裳推到一边,愣着。她和本身说话。她想甚么主张呢?我但是猜不着。
那第一次,带着寒气的新月儿确是带着寒气。它第一次在我的云中是酸苦,它那一点点微小的浅金光儿照着我的泪。当时候我也不过是七岁吧,一个穿戴短红棉袄的小女人。戴着妈妈给我缝的一顶小帽儿,蓝布的,上面印着小小的花,我记得。我倚着那间小屋的门垛,看着新月儿。屋里是药味、烟味,妈妈的眼泪,爸爸的病,我独安闲台阶上看着新月,没人号召我,没人顾得给我做晚餐。我晓得屋里的惨凄,因为大师说爸爸的病……但是我更感受本身的悲惨,我冷,饿,没人理我。一向地我立到新月儿落下去。甚么也没有了,我不能不哭。但是我的哭声被妈妈的压下去;爸,不出声了,面上蒙了块白布。我要翻开白布,再看看爸,但是我不敢。屋里只是那么点点处所,都被爸占了去。妈妈穿上白衣,我的红袄上也罩了个没缝襟边的白袍,我记得,因为不竭地撕扯襟边上的白丝儿。大师都很忙,嚷嚷的声儿很高,哭得很恸,但是事情并未几,也仿佛值不得嚷:爸爸就装入那么一个四块薄板的棺材里,到处都是缝子。然后,五六小我把他抬了走。妈和我在后边哭。我记得爸,记得爸的木匣。阿谁木匣结束了爸的统统:每逢我想起爸来,我就想到非翻开阿谁木匣不能见着他。但是,那木匣是深深地埋在地里,我明知在城外哪个处所埋着它,可又像落在地上的一个雨点,仿佛永难找到。
叫我最难过的是我渐渐地学会了恨妈妈。但是每当我恨她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地便想起她背着我上坟的风景。想到了这个,我不能恨她了。我又非恨她不成。我的心像――还是像阿谁新月儿,只能亮那么一会儿,而暗中是无穷的。妈妈的屋里常有男人来了,她不再遁藏着我。他们的眼像狗似的看着我,舌头吐着,垂着涎。我在他们的眼中是更解馋的,我看出来。在很短的期间,我俄然明白了很多的事。我晓得我得庇护本身,我觉出我身上仿佛有甚么宝贵的处所,我闻得出我已有一种甚么味道,使我本身害臊,多感。我身上有了些力量,能够庇护本身,也能够毁了本身。我偶然很硬气,偶然候很软。我不知如何好。我愿爱妈妈,这时候我有好些需求问妈妈的事,需求妈妈的安抚;但是正在这个时候,我得躲着她,我得恨她;要不然我本身便不存在了。当我睡不着的时节,我很沉着地思考,妈妈是可谅解的。她得顾我们俩的嘴。但是这个又使我要回绝再吃她给我的饭菜。我的心就这么忽冷忽热,像夏季的风,歇息一会儿,刮得更要猛;我静候着我的肝火冲来,没法儿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