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数分钟时,帘子内里出来一个女人,约有十六七岁,长长鸭蛋脸儿,梳了一个抓髻,戴了一副银耳环,穿了一件蓝布外褂儿,一条蓝布裤子,都是黑布镶滚的。虽是粗布衣裳,到非常干净。来到半桌前面右手椅子上坐下。那弹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铮铮钅从钅从弹起。这女人便立起家来,左手取了梨花简,夹在指头缝里,便丁了铛铛的敲,与那弦子声音呼应;右手持了鼓捶子,凝神听那弦子的节拍。忽羯鼓一声,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此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统统歌曲调子俱出其下,觉得观止矣。
到了鹊华桥,才感觉火食稠密,也有挑担子的,也有推小车子的,也有坐二人抬小蓝呢肩舆的。肩舆前面,一个主子的戴个红缨帽子,膀子底下夹个护书,冒死价奔,一面用手中擦汗,一面低着头跑。街上五六岁的孩子不知避人,被那轿夫偶然踢倒一个,他便哇哇的哭起。他的母亲赶快跑来问:“谁碰倒你的?谁碰倒你的?”阿谁孩子只是哇哇的哭,并不说话。问了半天,才带哭说了一句道:“抬矫子的!”他母亲昂首看时,肩舆早已跑的有二里多远了。那妇人牵了孩子,嘴里不住咭咭咕咕的骂着,就归去了。
停了一会,闹声稍定,只听那台下正座上,有一个少年人,不到三十岁风景,是湖南口音,说道:“当年读书,见前人描述歌声的好处,有那‘余音绕梁,三日不断’的话,我总不懂。空中假想,余音如何会得绕梁呢?又怎会三日不断呢?及至听了小玉先平生话,才知前人说话之妙。每次听他平话以后,总有好几天耳朵里不过都是他的书,不管做甚么事,总不出神,恶感觉‘三日不断’,这‘三日’二字下得太少,还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二字描述得透辟些!”中间人都说道:“梦湘先生论得透辟极了!‘于我心有戚戚焉’!”
老残从鹊华桥往南,缓缓向小布政司街走去。一昂首,见那墙上贴了一张黄纸,有一尺长,七八寸宽的风景。居中写着“说鼓书”三个大字;中间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那纸还未非常干,心知是方才贴的,只不晓得这是甚么事情,别处也没有见过如许招子。一起走着,一起策画,只听得耳边有两个挑担子的说道:“明儿白妞平话,我们能够不必做买卖,来听书罢。”又走到街上、听铺子里柜台上有人说道:“前次白妞平话是你乞假的,明儿的书,应当我乞假了。”一起行未,街谈巷议,大半都是这话,内心惊奇道:“白妞是何许人?说的是多么样书,为甚一纸招贴,侵举国若狂如此?”信步走来,不知不觉已到高升店口。
进得店去,跑堂便来回道:“客人,用甚么夜膳?”老残一一说过,就趁便问道:“你们此他说鼓书是个甚么顽意儿,何故轰动这么很多的人?”跑堂说:“客人,你不晓得。这说鼓书籍是山东乡间的土调,同一面鼓,两片梨花简,名叫‘梨花大鼓’,演说些前人的故事,本也没甚希奇。自从王家出了这个白妞、黑妞mm两个,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此人是天生的怪物!他十二三岁时就学会了这平话的本领。他却嫌这乡间的调儿没甚么出奇,他就常到戏园里看戏,统统甚么西皮、二黄、梆子腔等唱,一听就会;甚么余三胜、程长庚、张二奎等人的调子,他一听也就会唱。仗着他的喉咙,要多高有多高;他的中气,要多长有多长。他又把那南边的甚么昆腔、小曲,各种的调子,他都拿来装在这大鼓书的调儿内里。不过二三年工夫,创出这个调儿,竟至不管南北高低的人,听了他唱书,无不神魂倒置。现在已有招子,明儿就唱。你不信,去听一听就晓得了。只是要听还要早去,他虽是一点钟开唱,若到十点钟去,便没有坐位的。”老残听了。也不甚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