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麟点点头,似有所悟。曾国藩想:老法师之言合情公道,也正合本身之心;倘若劝他马上皈依佛门的话,我靠谁来清算海军?他对这位同亲高僧忽生感激之情了,便也问道:"弟子生性褊激,容不得半点险恶,平生好为掀天揭地之想,虽亦有些小成,但不顺苦衷居多。叨教法师,弟子应奉何法持身?""阿弥陀佛!"芥航正色道,"居士嫉恶如仇,恰是佛性的表示。去恶便是为善,除暴方能安良。佛法讲大慈大悲,并不宽大残杀众生之妖魔。不过,老衲看居士平生鼎盛之期已过,眉宇间阳刚毅气已趋阑珊,有生之年难再有高文为了。故老衲劝说居士一句直言:此后总要从波平浪静处安身,莫从掀天揭地处着想为好。" 曾国藩听了,默不出声。
芥航法师密意地回想:"杨忠愍上参劾严嵩疏后,蒙冤下诏狱,自知此番没有出狱的能够了,便暗中打发人叫他的独生子伯远从速离家出逃。伯远公逃至扬州时,闻父亲被严嵩殛毙在菜市口,悲忿填膺,发愤报仇。他素知严嵩心肠暴虐,决不会放过他,海捕文书当即就会下到天下各地,本身将插翅难逃。这天夜里,伯远公雇了一只划子从江北划过来,一向划到焦山边,悄悄地上了岸。他径直来到定慧寺--当时叫作焦山寺,找到了方丈宏济法师,表示情愿皈依佛门。宏济法师见伯远公一表堂堂,知非常人,便收留了他,给他取个法名叫心一。就如许,伯远公逃脱了天罗地网般的搜刮。十年后,嘉靖天子惩办奸相严嵩父子,天下额手称庆,伯远公这才向宏济法师说出了本身的身份。宏济法师劝他脱去法衣,出家进京,担当父业,为天下百姓做点无益的事。伯远公先是不肯。宏济长老正色道:'佛家最高主旨,在使众生离开苦海,不重在一身修行。所谓众生超脱我超脱,说的就是这个意义。浅显百姓,有力为众生办事,故投我佛门。我佛慈悲,收一人即渡一人。你乃大忠臣以后,万民钦慕,遇此君主贤明之际,何不承父志济天下百姓,而在此作一身之修行,岂不愧对乃父忠魂?亦分歧我佛之本意。'伯远公被压服了,含泪分开焦山寺。回京后,嘉靖天子将忠愍公生前所任的兵部员外郎一职赐给了他,并赐还互市、劾严两篇名疏。伯远公一则报焦山寺拯救之恩,二则也怕父亲的这两篇奏疏今后泯没,遂将它用木匣装起来,送给宏济长老,请焦山寺代为保管。宏济法师将它定为镇寺之宝。今后便一代代传了下来,一向传到老衲手中。"芥航说到这里愣住了。曾国藩边听边想:刚才说芥航法师未脱俗,实际上,定慧寺这座江南名刹、佛家圣地也未脱俗。它把杨继盛的奏疏作为护寺之宝,这内里包含着对忠臣义士多大的尊崇!对人间的公理与险恶有着多么激烈的是非批驳!可敬的芥航法师,可敬的定慧寺。曾国藩内心冷静念叨。
彭玉麟也惊奇不已,说:"弟子少时最好读忠愍公参权奸严嵩疏。'盖嵩好利,天下皆尚贪;嵩好谀,天下皆尚谄。源之弗洁,流何故澄?是敝天下之民风,大罪十也。'每读至此,常击节抚叹。然世人皆说,忠愍公此两疏早已不存于世,何故能存于宝刹呢?""二位居士且莫骇怪,容老衲渐渐说来。"芥航法师两只充满鱼尾纹的眼睛里再次射出光芒来,曾国藩俄然憬悟到,这高僧本来并非超凡脱俗,他的胸中充满着与世人一样的善善恶恶的感情,只不过这类感情因他八十年的修行而深深地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