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交十月,冬令已至,都城的气候已是有些凉了,迟早行人都穿上了棉衣。十月初二这天傍晚,只见两乘肩舆一前一后抬到灯市口的天香楼前。头一乘肩舆里坐着的是一个五品官员,约四十岁摆布年纪,生得矮小清俊,此人名叫艾穆,是一名刑部员外郎。第二乘肩舆里坐着一个身着六品官服的人,三十五六岁年纪,斯斯文文,一看就是个白面墨客。他名叫沈思孝,是刑部衙门的一名主事。两乘肩舆都在天香楼门口落了下来,人还没下轿,就听得一阵鞭炮声噼噼啪啪炸了个满天星。刺鼻的硝烟味,呛得艾穆好一阵咳嗽。鞭炮声中,又见一大串贴着大红喜字的走马灯围着肩舆高低翻飞磨旋儿,十几个小孩一边拍巴掌一边齐崭崭儿唱道:
瓜伞开路——喜呀!
当艾穆应约走进首辅值房,张居正锋利的目光扫过来,逼得艾穆低下头去。
“有。”
“明天,大抵是物以类聚,不然,子道兄也不会请我们前来凑热烈。”
“让你去陕西办差,办得如何?”
“想过,”吴中行回道,“最坏的成果,只不过是被逐出都城罢了,但我想尚不至于。”
世人听罢一起拊掌喝彩,吴中行叮咛店伴计搬来纸笔墨案。艾穆趋上前去,拣了一管长锋的羊毫,饱濡浓墨在纸上写下墨气畅快的三个行书大字:金缕曲。
“是啊。”沈思孝眉宇间溢出愤激之色,说道,“按万历二年的做法,由刑部调派官员到各省督办,我与和父兄都名列此中,我去浙江,和父兄仍去陕西。”
艾穆缓缓答道:“贱官对于趋利逐财之徒,也是深恶痛绝。但悔恨归悔恨,秉法归秉法,二者不成混为一谈。贱官陋见,我万历天子初承大统,宜施仁政,威权不成滥用。何况嘉靖隆庆两朝之积弊,不成能在一夜间全都处理。欲速则不达,此行政之至理也。私运贩私者当然可爱,但也只能宜加疏导。洪武天子当年针对广平府尹王允道建议,就磁州铁矿征税一事亲下御旨,批道:‘朕闻治世天下无遗贤,不闻无遗利。且利不在官则在民,民得其利则利源通,而无益于官。官专其利则利源塞,而必损于民。’关于利在朝廷还是利在百姓一事上,洪武天子此段旨意是再清楚不过了,是以,贱官建议……”
“那你如何办?”
接着笔走龙蛇,纸上竟腾刮风雷之声:
“卑职没有如许说,但陕西实在只要两个!”
却说这“考功簿”也是张居正的一大发明。他自隆庆六年六月接任首辅,到万历元年,这一年半时候,张居正的首要精力都放在整饬吏治上头。为体味决积弊多年的政务懒惰征象,他初创“考成法”束缚官员。这个“考成法”的内容是:凡天子谕旨交办,当局平常公事以及各衙门执掌之事,必须专人卖力,期限完成。所做每一件事,其完成环境都要记实在册,以备查验核实。此后,统统官员的升迁离职,嘉奖或免除,都凭这本“考功簿”的档录作为根据。眼下,张居正一面翻动手中这本深蓝封皮的“考功簿”,一面说道:
“为甚么?”张居正瞪圆了眼睛。
吴中行愤然把桌子一捶,发誓般嚷道:“就是坏到这类境地,我吴某也在所不吝。”
“拿多少?”
“这些你都晓得嘛!”张居正口气中较着透着嘲弄,“朝廷一利用度,靠的是甚么?靠的是赋税!你们这些官员衣食来源靠甚么?靠的是俸禄。朝廷是大河,官员们是小河,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岂不干枯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