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款云:“知名子慨世之作。”荆公沉默无语,连茶也没兴吃了,仓猝出门。又走了数百步,见一所道院。荆公道:“且去随喜一回,消遣则个。”走进大门,就是三间古刹。荆公道欲瞻礼,尚未跨进殿槛,只见个壁内里粘着一幅黄纸,纸上有诗句:

一时轻信人言语.自有明人话不平。

毁誉向来不成听,是非终久自清楚。

既言尧舜宜为法,当效伊周辅圣明。

借使当年身便死,平生真伪有谁知!

排尽旧臣居散地,尽为新法误百姓。

自此水路无话。不觉二十余日,已到钟离处所。荆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日,情怀烦闷,人症复发。思欲舍舟登岸,旁观贩子风景,少舒愁绪。分付管家道:“此去金陵不远,你可谨慎伏侍夫人家眷,从水路,由瓜步淮扬过江,我从陆路而来。约到金陵江口相会。”安石打发财眷开船,本身只带两个憧仆,并亲吏江居,主仆共是四人,登岸。只因水陆舟车扰,就义南来北往人。江居禀道:“相公陆行,必用脚力。还是拿钧帖到县驿取讨,还是自家用钱雇赁?”荆公道:“我分付在前,不准轰动官府,只自家雇赁便了。”江居道:“若自家雇赁,必要投个主家。”当下憧仆携了包裹,江居引荆公到一个经纪人家来。

翻思安乐窝中老,先讽天津杜字声。

第二句说王莽。王莽字巨君,乃西汉平帝之舅。为人奸滑。自恃椒房势,相国威权,阴有篡汉之意。恐民气不平,乃折节谦恭,尊礼贤士,假行公道,虚张功业。天下郡县称莽功德者,共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莽知民气归己,乃眈平帝,迁太后,自主为君。改国号曰新,一十八年。直至南阳刘文叔起兵复汉,被诛。假定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却不是完名全节一个贤宰相,垂之史册?不把恶人当作好人么?所之前人说:“日久见民气。”又道:“盖棺论始定。”不成以一时之誉,断其为君了;不成以一时之谤,断其为小人。有诗为证:

东京至金陵都有水路,荆公不消官船,微服而行,驾一小艇,由黄河溯流而下。将次开船,荆公唤江居及众僮仆分付:“我虽宰相,今已挂冠而归。凡一起马头歇船之处,有问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职,汝等但言过往旅客,切莫对他说实话,恐轰动地点官府,前来迎送,或起夫防护,骚扰住民不便。若或泄漏风声,必是汝等需索处所常例,诈害民财。吾若知之,必皆重责。”世人都道:“谨领钧旨。”江居禀道:“相公白龙鱼服,隐姓潜名,倘或途中小辈不识凹凸,有诽谤相公者,何故处之?”荆公道:常言‘宰相腹中撑得船过’,向来人言不敷恤。言吾善者,不敷为喜;道吾恶者,不敷为怒。只当耳边风畴昔便了,切莫揽事。”江居领命,并晓谕海员知悉。

仆人驱逐上坐,问道:“客长要往那边去?”荆公道:“要在江宁,欲觅肩舆一乘,或骡或马三匹,马上便行,”仆人道:“现在不比当初,忙不得哩!”荆公道:“为何?”仆人道:“一言难尽!自从拗相公当权,创建新法,伤财害民,户口逃散。虽留下几户穷民,只好驰驱官差,那有空役等雇?何况民穷财尽,百姓餐餐不饱,没闲钱去养马骡。就有几人,也不勾差使。客长坐稳,我替你抓寻去。寻得下莫喜,寻不来莫怪;只是比平常一倍钱要两倍哩!”江居问道:“你说那拗柏公是谁?”仆人道:“叫做王安石,闻说一双白眼睛。恶人自有恶相。”荆公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别人家闲事。

现在说先朝一个宰相,他鄙人位之时,也实在驰名有誉的。厥后大权到手,率性胡为,做错了事,惹得万口唾骂,饮恨而终。假如驰名誉的时节,一个打盹死去了不醒,人还千惜万惜,道国度没福,恁般一个好人,未能大用,不尽其才,却到也留名于后代。及至万口唾骂时,就死也迟了。这到是多活了几年的不是!那位宰相是谁?在那一个朝代?这朝代不近不远,是北宋神宗天子年间,一个辅弼,姓王,名安石,临川人也,此人目下十行,书穷万卷。名臣文彦博、欧阳修、曾巩、韩维等,无不奇其才而称之。方及二旬,一举成名。初任浙江庆元府鄞县知县,兴利除害,大有能声。转在扬州佥判,每读书达旦不寐。日已高,闻太守坐堂,多不及盥漱而往。时扬州太守,乃韩魏公,名琦者。见安石头面垢污,知未盥漱,疑其夜饮,劝以好学。安石谢教,毫不辩白。后韩魏公察听他彻夜读书,心甚异之,更夸其美。升江宁府知府,贤声愈著,中转帝聪。恰是:“只因前段好,误了厥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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